声明:本书为八零电子书(txt80.com)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,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,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。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噩梦巷 作者:威廉·林赛·格雷沙姆 内容简介 本书讲述了一个被母亲抛弃的少年斯坦进入巡回戏团表演魔术,然后通过与女伴合演通灵节目骗取钱财而最终坠入暗夜的故事。巡回戏团中那个可怜的怪人,让年轻的斯坦卡尔里斯觉得十分憎恶和恐惧,他不明白一个人要怎样才能堕落到如此境地。他暗自发誓,这样的事绝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。斯坦有头脑,有野心,再加上一点冷血,他很快便出人头地。后来与戏团最漂亮的女孩相爱并结伴演出通灵节目,并开始专攻轻信的有钱人,在他们的豪宅里提供私人服务。斯坦的世界似乎一片光明,房子、钞票尽收囊中,但怪人的宿命却在不远的前方等待着他。 代序 读过这篇序言的人中,可能有不少人已经读过《噩梦巷》了。但是,我希望没读过的人也来体验一下这部杰出的小说。我非常羡慕后一类人,而且为免剧透,我也不会讲太多细节。从头读到尾,情节会越来越妙,越来越奇。不过,借用埃兹拉·庞德的一句话:“蜻蜓点水总无害处。”[1] 本书初版于1946年,成书于1938年末至1939年初,是威廉·林赛·格雷沙姆在瓦伦西亚创作的。当时西班牙内战已经结束,他志愿为之战斗的共和国一方落败,而他正在等待归国。闲来无事,他就跟一个叫约瑟夫·丹尼尔·哈利戴的人喝酒聊天,结果对方讲了一个把他吓坏了的故事:当地有一个四处游荡的酒鬼,这人很邪门,只要给他酒喝,让他把鸡头和蛇头生咬下来,他也干。格雷沙姆当时才29岁。他后来谈起这件事的时候说:“邪门酒鬼的故事纠缠着我。最后,为了摆脱它,我不得不把它写成一部小说。大概情节就是这样。它给读者带来的惊吓,似乎毫不亚于当年我听到时受到的惊吓。” 根据他的自述,从西班牙归国前夕,格雷沙姆的状态就已经不太好了。他遁入精神分析之中,而他为了摆脱内心的恶魔,还试过许多其他的方法。 在创作《噩梦巷》期间,格雷沙姆的兴趣从精神分析转向塔罗牌,从弗洛伊德转向写作期间接触到的俄国神秘主义者P.D.邬斯宾斯基(1878—1947)。 要是格雷沙姆早点知道弗洛伊德1921年9月在国际精神分析学会中央委员会大会上提交的论文,那该有多好啊!弗洛伊德在文中称:“单纯摒弃所谓的‘神秘事实’(occult facts)似乎已经是不可能的了。在我们已知的动物和人类心理力量之外,它们似乎是精神力量的真实存在的支柱,它们揭示了我们迄今为止还不相信的心理官能。”在那个时候,弗洛伊德与邬斯宾斯基就可能已经在格雷沙姆的“噩梦巷”中并肩而行了。 本书是用塔罗牌串联起来的。一套塔罗牌由22张王牌(其中21张有数字)和56张小牌组成(分为四种花色:权杖、圣杯、剑、金币)。塔罗牌有好几百年的历史,一直用于赌博和占卜。占卜时主要用王牌,也叫大阿卡那牌,《噩梦巷》的各章标题便来源于此。第一张王牌是不标数字的“愚者”,最后一张是“世界”。格雷沙姆开篇题为“愚者”,但之后就没有严格按照牌序进行,最后一章的题目是“倒吊人”。 《噩梦巷》中既有犀利的心理分析元素,也有许多在作者和书中角色看来无异于骗人把戏的装神弄鬼,塔罗牌则穿插其间,奇妙地给出开示和预言。 另一个有意思的地方是,虽然在创作《噩梦巷》期间,格雷沙姆正接受心理治疗,但他却描写了一位文学史上最邪恶的心理分析学家,从名字里就能看出来:莉莉丝·李特尔[2]。 他后来说,六年的心理治疗既挽救了他,又辜负了他。“我当时状况就不太好,神经症留下了后遗症。我做了多年的心理分析和编辑工作,在小屋子里见过无数小孩子,最后还是靠酒精才把焦虑压了下去。”他说:“我发现酒不能断;我已经成为一个生理上的酒精成瘾者了。酗酒到了这个程度,弗洛伊德也无能为力。” 醉酒的人写下的东西没什么阅读的价值,但是《噩梦巷》中酒醉狂欢的痕迹真可谓无所不在。在这部小说里,酒精的存在感太强了,几乎要到书里开口说话了——就像古希腊悲剧中的命运一样。谵妄就像内心里的蛇一样,刺痛着作者,也啃噬着文字。威廉·华兹华斯有一句格言,诗歌是“宁静中拾起的情感”;而格雷沙姆则将自己的小说称为“种种恐惧”。 当然了,早在罗伯特·路易斯·史蒂文森在《金银岛》(1883)中第一次写下这种意义上的“种种恐惧”之前,这个词就在酒鬼和烟鬼的口中传开了,至今依然。 格雷沙姆的语言是出类拔萃的。冷峻,阴郁,钢铁一般的文风臻于完美,对话和内心独白中的俚语也是同样。不动声色,自然而准确。 小说面世后不久,《纽约时报》书评版里对他有过一段简介:“格雷沙姆感兴趣的是隐秘的人物,他们的诡计和隐语在作者笔下信手拈来。有一天,一位莱因哈特出版公司的高管说过,普通的守法公民读到格雷沙姆的书一定会被吓坏的。” “怪人”(geek,词源是geck,意思是傻瓜或头脑简单的人,至少见于16世纪初至19世纪)这个词原本不常见,现在主要指的是在巡回戏团里生咬鸡头或蛇头的“野蛮人”;是因格雷沙姆的《噩梦巷》闻名才为大众所知的。1947年,流行音乐组合纳京高三人组(Nat“King”Cole Trio)推出了一张唱片,题目就叫“怪人”。 “妥妥的,跟铅管似的”(Lead-pipe cinch)是cinch这个词的“升级版”,意思是板上钉钉的事,用法可追溯至19世纪,之后一段时间也颇流行。纳尔逊·艾格林1949年的小说《金臂人》(The Man with the Golden Arm)和1949年《纽约时报》的一篇金融报告中都用到了这个词。 在《噩梦巷》中,格雷沙姆似乎还首创了一些生动的俚语。表示一种节目的geek或许是其中之一。据目前发现,最早在该意义上使用geek一词的,是在1946年8月31日Billboard巡回戏团板块的一份招聘广告上,当时《噩梦巷》已经出版了。广告上写着“不含怪人或女性演员表演”,发布方是“霍华德兄弟戏团”。(Billboard巡回戏团板块中,涉及“怪人”的招聘广告至少延续到1960年。1957年6月17日,约翰联合戏团发布了一份广告,言辞很直接:“诚聘怪人。要求懂蛇性。”) 我们几乎可以肯定,“冷读”(cold reading)第一次见诸正规出版物是在《噩梦巷》;令人难忘的“鬼骗子”(spook racket)也是一样。(我们一见到这些俚语就能明白它是什么意思。格雷沙姆从来不会费力去专门解释。) 不久,朱利安·J.普利斯高尔就在1946年出了一本小说,题目叫《死人不会说话》(The Dead Do Not Talk),里面几乎原封不动地出现了这两个短语。《噩梦巷》出版几个月后,国会图书馆就收录了《死人不会说话》,编号排在格雷沙姆的小说后面。次年,C.L.鲍尔德自费出版了一本螺旋装订的灵修小册子,书名叫《性灵概要》(Mainly Mental),开篇就用了“冷读”这个词。而“鬼骗子”则似乎一直隐于幕后,少人问津,和词义倒也颇为相符。 “冷读”第一次出现是在第四章“世界”,其中包含着全书的一个转折点:主角斯坦在翻阅去世多年的心灵主义者彼得的一本旧笔记,从中读到了两句话:“发现恐惧之物,一切难逃掌中”和“恐惧是通往人类本性的钥匙”。 斯坦“越过纸页,看着炫目的壁纸,洞穿了世界。愚者是由恐惧造就的。他害怕清醒过来,面对可怕的事物。但是,是什么让他酗酒呢?是恐惧。发现他们在恐惧什么,然后回击他们。这就是要诀”。 在“世界”中,这就是斯坦和格雷沙姆所屈从的语言观。斯坦来到松林密布的偏僻南方,那里有一个占卜师,她做征服魔法草药(John the Conqueror Root)挣的钱,比算命结束时兜售的星座卡片还要多: 言辞让他着迷。他的耳朵捕捉到了节律,他注意到了生动的俗语,然后采撷存入自己的语言库。他发现了老艺人口中奇特的、慢吞吞的语言背后的理据。一种南方人听起来是南方话,西部人听起来是西部话的语言。它带着土腥味,慢吞吞的背后是敏捷的大脑。它是一种给人安慰的、俚俗的、乡土的语言。 这就是《噩梦巷》的语言,许多“城里人”评论家觉得它令人惊愕而野蛮。格雷沙姆带着邪气的语言是独一无二的:既是从星空俯瞰大地,也要自沟渠仰望繁星。 威廉·林赛·格雷沙姆将要把我们带进噩梦巷,那里不是道德败坏之所,因为那里没有崇高道德存在的空间。 格雷沙姆的这部小说描述了许多形象:信仰的愚蠢与玩弄信仰的狡诈;酗酒与把人毁掉的谵妄;没有缘由,突如其来便让死亡降临的无常命运。它不是一部讲述罪与罚的故事,若是这样来看便是误读。罪在《噩梦巷》中无处不在,而罚却似乎是生命之所固有。 “这是一条从头到尾都漆黑的巷子,”斯坦在《噩梦巷》中对自己说道,“从儿时起,斯坦就在做一个梦。他沿着一条暗巷跑啊跑,两侧无人的建筑阴森可怕。巷子尽头有光,但身后有什么在紧跟着他,越来越近,越来越近。接着,他醒了,浑身颤抖,最后也没有抵达那道光。”斯坦反思了自己的印记,所有人的印记:“他们也有自己的噩梦巷。”没错,正如斯坦——也就是格雷沙姆——在其他地方所观察到的,恐惧是通往人类本性的钥匙。 斯坦和格雷沙姆实际上是同一的。惠顿学院瓦德中心收藏了一封奇怪的信。信已经很破旧了,是正走向人生终点的格雷沙姆于1959年写的。他写道:“斯坦就是作者本人。” 《噩梦巷》于1946年9月出版,为他赢得了赞扬与成功,也有人咒骂,甚至还被打成过禁书。面世三十年之间,每一版都经受了审查和删改。这里仅举一例。原文是“满身花柳的交际花,屁眼欠干的银行家”,读者看到的却是“服用药品的交际花,眼神扑朔的银行家”。 不过十年出头的光景,这本小说就被人们遗忘了。又过了十六个秋天,1962年9月,格雷沙姆的尸体被找到了。自杀,在时代广场旁边一家酒店的房间里。他几周前刚过完五十三岁生日。他身边的名片上写着: 巷子、奔跑、遥不可及的光,一切都结束了——最起码,写下《噩梦巷》的人已经安息了。那么,读者呢? 尼克·托齐斯 牌一 愚人 身穿花衣,紧闭双眼,在世界尽头的悬崖上行走 斯坦·卡尔里斯[3]站在帐篷入口外,在只有灯丝的灯泡的耀眼光芒下看着怪人(geek)。 怪人瘦极了,穿着一件染成巧克力色的长睡衣。假发是黑色的,看着跟个拖布似的。消瘦的脸上原本画着油彩,现在都被高温弄化了,脏兮兮的,嘴角周围的油彩都被擦没了。 现在,怪人倚在墙上,周围是几条可怜兮兮的蛇,它们盘成一团,忍受着炎热的夏夜和灯光的炙烤。有一条小眼镜王蛇想要顺着帷幕爬上去,结果掉了下来。 斯坦喜欢蛇,他是为蛇感到痛心,不得不跟这样子的人混在一起。外面的吆喝声正在走向高潮。一头金发的斯坦转向入口。 “……他是从哪来的?只有老天爷才知道。我们是在佛罗里达州海岸外五百英里[4]的一个无人岛上发现他的。朋友们,来帐篷里看看吧,里面是宇宙最玄妙的奥秘之一。他是人还是兽?我们将他置于原本的环境中,身边是世界上最毒的爬虫。来看看吧,毒蛇在他手中,就仿佛婴儿在母亲怀里一般。他不吃也不喝,只靠人气滋养。让激情燃烧起来吧!如此奇景自然要收点费用。不是一元,也不是五毛,只要一毛钱!快来吧,快来看呀!” 斯坦来到了帐篷支架的后面。 怪人从粗麻布袋子里翻出了一样东西。那是一个软木塞。他咽了几口吐沫,又吸了一口气。 观众涌了进来。戴着草帽、穿着长袖外套的小伙子,还有一个眼睛小小的胖妇人。斯坦挺疑惑的:这种人的眼睛怎么都那么小?一个憔悴的女人。她对病恹恹的小女儿许诺说,今天想看什么都行。那个醉鬼。这里如同一个万花筒——图案总在变化,东西却始终是那一个。 克莱姆·霍特里,“一毛秀”的老板兼主持人,穿过了人群。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瓶水,喝了一口润了一下嗓子,然后吐到了地上。接着,他走上前台,声音一下子低了下来,好像平常说话一样。观众似乎平静了下来。 “大家好,你们可都得记明白,今天这次展览纯粹是科学和教育的目的。你们即将看到的这个活物……” 一个女人低下头,第一次看到了那条还在奋力逃生的小眼镜王蛇。她屏住了呼吸,吓得牙齿直打战。 “……经过欧洲和美国最顶尖的科学家检验确认,他是一个人类。换句话讲,他有两条胳膊,两条腿,一个头,一个身子,跟人一样。但是,在他蓬乱的毛发底下,藏着一颗野兽的脑袋。他跟丛林爬虫在一起很自在,跟人同处一室却很不舒服。” 怪人之前已经抓起了一条黑蛇,他紧紧抓住蛇头下面,免得被咬到,他像小孩子似的抓着蛇乱晃,嘴里念念有词。 观众开始动了起来,主持人则一言不发。 “你可能会问,为什么他跟毒蛇玩耍却不受伤呢?我告诉你,朋友们。蛇毒对他是不起作用的。不过,要是他咬了我的手,那地球上任何东西都救不了我了。” 怪人低声咆哮了一声,而后呆呆地朝只有灯丝的灯泡眨着眼。斯坦注意到,他的嘴里有一颗牙是金的,还闪着光呢。 “女士们,先生们。我说他身上兽的成分比人的成分还要多,你不一定信。斯坦……”他转向长着一双明亮却无神的蓝眼睛的年轻人。“斯坦,为了亲爱的观众,咱们最后喂他一次。把篮子给我递过来。” 斯坦顿·卡尔里斯弯下身子,抓住一个购物篮的提手,篮子上面盖着布,然后从人群头顶上被一只只手递到了前台。人们身子往后仰,挤作一团。主持人克莱姆·霍特里大笑着,带着一点疲倦。“好了,篮子里面的东西你们都还没看吧。我向你们保证,你们肯定知道里面是什么。”说着他从篮子里面抓出一只半大的来亨鸡,嘴里骂骂咧咧的,然后把鸡举起来给大家看。他用一只手做手势,要求大家肃静。 观众都努力伸长脖子往下看。 怪人现在四脚着地,嘴巴大张着。 突然,主持人把鸡扔了进去,一时鸡毛乱飞。 怪人朝着鸡冲过去,头顶拖布似的黑色棉布假发摇摇晃晃。他伸手去抓,但在自保的本能下,鸡展开笨拙的翅膀,躲开了。 于是,他就爬着去追鸡。 这是他画着油彩的脸上第一次出现生气的神色。他血红的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线。斯坦看到他的嘴唇在动,虽然没有出声,但看得出来他在说什么:“你这小鸡崽子。” 斯坦轻轻地从紧张地盯着下面的人群中走了出去。 他手插在兜里,在入口附近僵硬地来回走动着。 里面传出了一阵惊恐的咯咯声,人群屏住了呼吸。 那个酒鬼拿着脏兮兮的草帽砸着围栏。“小子,上!快上!抓鸡呀,你倒是抓呀!” 然后,一个女人尖叫起来,开始狂乱地四处蹦跳。人群中一片吵嚷声,他们把身子紧贴在周围的墙上,把四肢伸展开来。咯咯声戛然而止,接着是牙齿碰撞声,还有沉重的喘气声。 斯坦把手插得更深了。他回到了“一毛秀”的舞台,穿过舞台的闸门,站在舞台中央,看着外面的观众。他把手从裤兜里伸了出来,人们发现他的一只手里握着一枚闪闪发光的五十美分硬币。他想用另一只手去抓,它却不见了。接着,他一边轻蔑地心里窃笑,一边顺着白色法兰绒长裤摸索。在那里,硬币又出现了。 在这个夏夜,摩天轮没精打采地眨着眼,照亮了上面的莱茵石;提供驱动力的蒸汽机也似乎疲倦了下来。 “小子,好一个大热天啊。” 主持人克莱姆·霍特里站在斯坦身旁,用手绢擦掉巴拿马帽带子上的汗。“斯坦,去饮料店给我弄瓶柠檬苏打水。给你一毛钱,自己也买瓶喝。” 斯坦拿着冷饮回来,霍特里马上就对着嘴喝上了。“老天爷,我嗓子痒死了,就跟飞虫叮的老牛屁股似的。” 斯坦缓缓地喝了下去。“霍特里先生?” “啥事?” “你怎么弄到这个怪人的?还是说,全天下就这一个?我的意思是,他是生下来就喜欢生咬鸡头吗?” 克莱姆慢慢地闭上一只眼。“我跟你说,小子。你在这儿什么都别问。没人说真话。” “好吧。不过,你是怎么找到这个……这个玩意儿,让他演这么一出戏的?” 克莱姆把帽子往后扶了扶。“小子,我挺喜欢你。真的。所以呢,我有好东西给你。我今天不踹烂你的屁股。偷着乐吧。” 斯坦露出牙齿笑了笑,明亮的蓝眼睛一直盯着克莱姆的脸。突然,克莱姆严肃了起来。 “好吧,咱们俩是搭档,我也不瞒你。你想知道怪人是从哪儿来的不是?听好了——怪人不是找出来的,而是造出来的。” 他停顿了一下,但是斯坦顿·卡尔里斯神色如常。“我知道了。那怎么造呢?” 霍特里揪住年轻人的衬衫,把他拉到自己身边。“用心听,小子。还用得着我给你弄一套什么图纸吗?随便找。当然了,他不是怪人。是个酒鬼。一天一瓶,脑子喝傻了。你就跟他说:‘我有个小活请你帮忙。就是顶一下,等我们找到真的怪人。我们要个新怪人,所以衣服穿好,妆化好,好好给我当怪人。’你跟他说:‘你什么都不用干。你只要手里藏好一个刀片,抓住鸡的时候,就给它脖子来一刀,然后装出喝鸡血的样子。耗子也一样。观众看不出来。’” 霍特里抬起眼睛,看着主干道,打量着人群。接着,他又把头转向斯坦。“好了,他来这儿干一个礼拜。你按时给他酒喝,再给他一个睡觉的窝,他就满意了。他觉得这就是天堂了。过了一个礼拜,你就跟他说:‘好了,我得找个真怪人去了。你完事了。’他肯定会吓得要死,一个酒鬼,你要是把酒给他掐了,他就完了。他会说:‘怎么回事?是我做得不够好吗?’然后你说:‘好个屁。冒牌的怪人可招不来客人。把衣服脱下来。给我滚蛋。’你这就可以走了。他会跟着你,请求你再给他一次机会。这时,你要说:‘行吧。下不为例,今晚弄完就走人。’不过,酒还是要给他的。 “哪天晚上,你就大胆去讲,敞开了吆喝。你吆喝的时候,他会自己去琢磨,自己做好决定。你吆喝就是给他想的时间。讲完了,把鸡扔进去。他会好好演的。” 怪人秀散场了,人人面色阴沉,一言不发,除了那个酒鬼。斯坦就这么看着他们,嘴角挂着诡异的微笑,既甜美又疏离。那是一个囚犯吃饭吃到铁丝时的微笑。 牌二 魔术师 一手擎着火把,向上指天,一手向下指地 “观众朋友们,来,向前走,看看第一个平台。女士们,先生们,你们将要目睹整个世界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力量。我看观众里有些块头大的。不过,我要告诉你,与你们将要见到的相比,打铁的也好,运动员也好,他们就仿佛是妈妈怀里的娃娃。请看!他有着希腊众神般的身躯,更有大猩猩一般的伟力!女士们,先生们。现在请出:赫拉克利奥,世界上最完美的男人。” 布鲁诺·赫兹:哪怕她朝这边看一眼,让我脱掉她的长袍,我就算马上死了也甘心。天哪(原文为德语),我愿意把我的心剖出来,装在盘子里献给她。她怎么就看不到呢?我没有勇气拉着她的手走进电影院。一个男人,一个女人,为何要如此焦灼?我甚至不敢告诉芝娜我对那个女人有多么痴狂,因为她会撮合我们;真要见了面,我反而舌头打了结,我简直是个白痴(原文为德语)。莫莉,一个多么美妙的美国(原文为德语)名字。她永远不会爱上我的。我心里是明白的。她身边围着一群狼啊,要是哪一个敢伤害她,我就要把他撕成碎片。谁想试试就来吧,让莫莉看看。也许,她会猜中我的心思,对我说一句话,让我铭记一生。回到维也纳,也永远不忘。 “……这边来,朋友们。再走近一点可以吗?下面是一个寓教于乐的‘小’节目。女士们,先生们,请出蚊子少校,世界上最小的人类。20英寸高(50.8厘米),20磅重(9公斤),20岁大。人小点子可不少。演出结束后,哪位姑娘有心思,跟我说一声,保管安排好。现在,少校先生要带来独门绝技,踢踏舞演唱影视金曲《玫瑰色的美人格莱迪》(Sweet Rosie O’Grady)。少校先生,请开始你的表演!” 肯尼斯·豪斯费尔德:如果我划一根火柴,放到这头巨猿的鼻子下面,我真担心会不会把他的鼻毛点着呢。这是怎样的一只猿猴啊!我要把他绑起来,把嘴掰开,然后坐下来,抽一根雪茄,用枪一颗一颗地把他的牙都射下来。猴子。他们都是猴子。尤其是大圆脸盘的女人。我要拿锤子把她们的脑袋砸烂,就像敲碎南瓜一样。他们油腻腻的血盆大口,喉咙跟隧道似的。油腻腻的,脏兮兮的,他们全都是。 天哪,又来了,还是老把戏。一个女的在前面,一个女的在后面,前面的拉着后面的手。你别让我看见你那只手。要是还是老一套,别怪我大叫出来!不管多少个人,都是这一套把戏,都是一个拉一个,后面那个还总是大声嚼着口香糖。总有一天我要戳穿她们。我可不像童子军那么好糊弄。我迟早要爆发。早就该爆发了。他们笑吧,笑吧。我一手拿着烟蒂,一手扣动扳机,看你们还笑得出来。 乔·普拉斯基:“谢谢你,教授。女士们,先生们,我有个外号,叫杂技半身人。你也看到了,两条腿,我都有,用处嘛,可没多少。我小时候得了瘫痪,从那以后就停止生长了。所以,我下定决心,把这两个东西绑在一块,忘掉它们,然后该干什么干什么。你看,我是这么上楼的。用手。多稳。跳一下,停一下,来个大的。转个身,往下走,小菜一碟。谢谢大家。 “下面,我要给大家表演一个绝活。有的时候,电车上人多,两只手站不下,那怎么办?挪,挪,嘿!一只手,站住了。多稳。一只手就能站!太谢谢大家了。 “现在,我要演的节目,你满世界找去,哪个杂技演员都没试过。单手三百六十度后空翻。准备好了吗?走着!这个节目会很好看,要是我成功的话。您几位前排的,要不要往后挪挪?哈哈,别麻烦了,逗你的。我可没失过手。你看,我一直活得好好的呢。上眼瞧。翻!回来了!谢谢,谢谢您! “请往前走几步,我有几个小礼品要给大家。当然了,这点小生意发不了家,尽力而为吧。我这有一本小书,里面全是老歌、小诗、笑话、小花招,还有小游戏。我不收你一块钱,也不收你五毛钱,只要一枚小小的一毛钢镚。只要一毛啊,兄弟们,足够你乐呵一晚上。除了它,还有一个本次演出的特供纪念品,一个小小的纸片摇摆舞娘。在后面拿一根火柴支着:看见她的影子了吗,看见她摇曳生姿的模样了吗? “来一个?给你,兄弟。来吧,都来。美文诗句俏皮话,全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写的啊。只要一毛啊……” 我姐姐写信给我说,两个孩子都得了百日咳。我想送他们一盒颜料,让他们安静下来。孩子都喜欢颜料。还有蜡笔。 “水手马丁,人肉美术馆。女士们,先生们,你们眼前的这位年轻人早早就在海上讨生活。后来,他遭了海难,到了一个热带岛屿,上面只有一个人,一个老水手。他是从船上扔到岛上的,大半辈子都在这里。他只从船上抢救出来一套文身的工具。为了打发时间,他就教水手马丁文身。他在自己身上练,大部分图案都是他自己文上去的。来,转个身。他背上有一幅世界名画,《摇滚年代》(Rock of Ages)。胸前——你转过来——是‘缅因号’战列舰,就是在哈瓦那港被炸沉的那一艘。小伙子们,谁想在胳膊上文个船锚啊,美国国旗啊,或者你恋人的姓名缩写啊——能用三种颜色写,可漂亮了,都到台上来。娘娘腔就算了。” 弗朗西斯·泽维尔·马丁:电椅那个黑头发,深肤色的妞可真靓啊。我多想让她快乐,让她呻吟啊!只有布鲁诺愿意跟我上,他像个一吨重的野猫似的。沃特维尔那个红头发女孩,你说我还能收到她的音讯吗?天啊,我真是忘不了她。那身段——还有那眼光。不过,这个黑头发妞,莫莉,她真是美爆了。那一对奶子,又高又挺,哪个罩杯能装下?兄弟,这真是神了。 我向耶稣基督祈求,让那个德国佬布鲁诺哪天血管爆掉吧,那血管都能弯成马蹄铁了。莫莉,那姑娘的大长腿,简直跟赛马一样。我要是能骑上她,肯定惊爆全场。那可真是值了,值了。 “观众朋友们,来这边,来呀。在今天的舞台上,你会看到全世界最了不起的小女人。在她旁边,是新新惩教所的电椅的复制品……” 玛丽·玛格丽特·卡希尔:别忘了微笑;爸爸老这么说。高利,要是爸在有多好啊。要是我把头转向外边,看到他在对我微笑,一切都会好的。该上床了。爸爸,亲爱的爸爸,请看着我入睡…… 莫莉小的时候,她爸爸教了她各种好玩的事情。比方说,怎么挑出两件最好的衣服,藏在外套里面,然后装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从酒店里往外走。有一次,他们在洛杉矶不得不这么干过一次,莫莉把衣服全都带出来了。可惜爸爸差点被逮住,他只好施展三寸不烂之舌。爸爸可真会说。每次他被逼到角落里,莫莉心里都会窃笑,带着一种刺激的、看乐子的心情。因为她知道,就在别人觉得他已经无路可走的时候,他总能变出一条路来。爸爸最棒了。 爸爸认识不少好人。有的男的醉醺醺的,不过爸爸认识的女士们都很漂亮,大多长着一头红发。他们对莫莉都很好,她十一岁的时候他们就教她涂口红了。她第一次自己涂的时候涂多了,把爸爸逗得哈哈大笑,说她像是妓院里来的、那种专门勾引男人犯罪的未成年少女。 爸爸当时跟一个叫艾尔希的女人好。她让爸爸别说话,然后对莫莉说:“宝贝,过来。我涂给你看。先把这个扭下来,然后开始涂。要让别人看不出来你化了妆,尤其是你还这么小。现在看我做。”她打量着莫莉的脸,然后说:“现在该你了。除了嘴唇,要是有人让你把别的地方涂成红色,千万别听。你的脸有点方,所以要化妆,要让它显得柔和一点,圆一点。”她向莫莉做了示范,然后把东西都交给莫莉,让她自己做。 莫莉想要爸爸帮她,但他说这不关他的事——他更擅长卸妆,尤其是衬衫领口上的。全都要自己干,莫莉感觉糟透了,因为她害怕会搞砸。最后,她哭了,于是爸爸把她抱到大腿上,艾尔希又给她示范了一遍,这一次她总算做对了。从此以后,她总是带妆见人,只不过别人看不出来。“天哪,卡希尔先生,你家的小孩真可爱!她简直是茁壮成长的模范。这小脸蛋,多红润!”爸爸会说:“多喝牛奶早上床,这就是秘诀。”接着,爸爸会朝她眨眨眼,因为她讨厌牛奶,而且爸爸说啤酒一样对身体好。她对啤酒也不太感冒,不过凉凉的,也挺好喝,而且还有椒盐卷饼啊别的什么可以一起吃。爸爸还说,要是第二天可以晚点起,那早早睡觉浪费大好夜晚简直就是耻辱;当然了,如果第二天要上早班,那最好还是别睡觉了,干完活再补吧。 他要是上班不顺心了,就总是会喝多。等状况快控制不住的时候,他就会哄她去睡觉,因为其他人都想灌莫莉烈酒,而烈酒她从来没喜欢过。有一次,父女二人住在旅馆里,有个年轻女人喝得烂醉如泥,开始脱衣服,大家只好把她送到莫莉隔壁的房间。整晚都有无数男人来来往往。第二天,警察过来把那个女的带走了。莫莉后来听别人讲,她后来被放了,不过接着就送进了医院,因为已经喝出内伤了。从那以后,莫莉就受不了喝醉酒,因为醉酒以后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,而有些事情是不能让男人对你做的,除非你们是情人关系。大家都这么说。不是情人关系还发生性关系,这种人就叫“荡妇”。莫莉知道几个女的是荡妇,她就问爸爸,她们为什么要去做荡妇呀。爸爸说:是为了东西或者钱,只要给了,谁都可以亲她们,抱她们。你不应该这么做,除非那个男的是个棒小伙,而且不会欺骗你的感情,也不会看你怀了孕就脚底抹油。爸爸说,除非你能跟一个男人共用牙刷,否则绝不能跟他做爱。他说这些规矩都是为了安全,乖乖听话就不会出错。 爸爸就可以跟她共用牙刷,这也是常事,因为他们经常把一个人的牙刷落在酒店里。有的时候,爸爸还会拿牙刷来擦白皮鞋。 莫莉以前经常会比爸爸先醒,有时会溜下床,跳上他的床。这时,爸爸就会故意大声打呼噜,跟猪叫似的,特别滑稽。然后,他会假装床上来了只土拨鼠,还会假装找来服务员骂一顿,说怎么把土拨鼠放进房间里了。接着,他会恍然大悟:原来不是土拨鼠,是莫莉呀!然后一边亲她,一边让她赶紧穿好衣服,到楼下的吸烟区给他买张马票。 一天早上,莫莉溜进爸爸的房间,发现床上还有一个女人。她很漂亮,一丝不挂,爸爸也是。莫莉知道是怎么回事:爸爸昨晚喝大了,忘了穿上睡衣,这个女孩也喝大了,爸爸怕她一个人回家太危险,就把她带到了自己和莫莉的住处。他本来是想让她跟莫莉一个床睡的,不过还没等挪窝呢,他俩就都睡着了。莫莉把床单小心翼翼地盖到他俩身上,然后就知道自己长大后会是什么样了。 莫莉穿好衣服,去楼下买了马票,回来发现他们还在沉睡,只是那个女人跟爸爸靠得更近了。莫莉静静地站在角落里,站了很久,一动不动。她想的是,他们俩醒来后会发现她,然后她就扑上去,大喝一声“哇”!吓他们一跳。女人发出了低沉的声音,有点像是呻吟。爸爸睁开一只眼,把她搂住。她也睁开眼,睡意朦胧地说道:“早安,宝贝。”接着,爸爸开始亲她,她过了一会儿也醒了,两人吻在一处。最后,爸爸爬到女人身上,开始上下摇摆。莫莉觉得这太好玩了,就笑出了声。女人尖叫了一声,说道:“快把这小孩弄走。” 爸爸最棒了。他搞怪地抬起头,对莫莉说:“莫莉,你去大堂里待半个小时好吗?顺便帮我选几匹幸运马。我还得在房间里跟奎妮做点运动。你也不想吓她一跳,害她肌腱扭伤吧?”直到莫莉走出去,爸爸都没有动。但是,她到门外的时候就能听见床又开始动了。她想知道这位女士能不能用爸爸的牙刷。她希望不要,因为那样她就再也不想用那个牙刷了。她觉得恶心。 十五岁的时候,马厩里有个打杂的男孩约她去干草垛顶上。两人一到上面,他就把莫莉抓住,开始亲她。她对他没喜欢到想亲他的程度,而且一点先兆都没有,于是就跟他扭打在一起。男孩想摸她的时候,她大喊:“爸爸!爸爸!”然后,爸爸就跳了上来,狠狠给了这小子一下。他滚下了干草垛,跟死了一样。不过,倒也没真死。爸爸把莫莉搂在怀里,问道:“你还好吗,小宝贝?”然后亲了亲她,紧紧抱住她。这样过了大概一分钟,他说:“你得照顾好自己,小心肝。世界上到处都是恶狼。这个崽子不会再来烦你了。不过还是要小心啊。” 莫莉微笑着说:“反正我不跟他用一个牙刷。”爸爸笑了笑,轻轻用拳头打了她下巴一下。莫莉暂时不害怕了,但是她从此不敢离开爸爸或其他女孩了。这种事真是太糟糕了。她在马厩周围总是感到不自在,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与杂工或骑手说话了。即使她开口,他们的眼睛也总是在她的胸脯上,这让她感觉内心里很虚很怕,哪怕他们表现得还算有礼貌。 不过,她对胸部开始发育还是挺高兴的,也逐渐习惯了男孩们的眼光。她会把睡衣的圆领往下拉,就跟成年女人的晚礼服一样。后来,爸爸还真给她买了一件晚礼服。它漂亮极了,从一个方向看是淡淡的玫瑰色,从另一个方向看是金灿灿的亮黄色。它会不自觉地往下掉,而且领口很低。它真是棒极了。可惜,那一年森特博得破产了,而爸爸在他身上押了一大笔钱。于是,两人只好把家产都变卖了,拿到一笔资助。那一年,也就是去年,他们回到了路易斯维尔。 爸爸在一个开赌场的老朋友那边找了份工作。赌场建在河流下游,爸爸负责具体经营,每天都穿着燕尾服。 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了。爸爸一拿到份子钱,就马上给莫莉报了舞蹈学校,学杂技和踢踏舞。她过得很开心,学了新舞步就马上跳给爸爸看。爸爸虽然没上过舞蹈课,但也会跳很多舞。他说爱尔兰人天生都会跳舞。他还想叫她学器乐和声乐,不过她从来不会唱歌,这方面随她妈。有一次,学校办了一场演奏会,莫莉跳了一段夏威夷舞。她穿着一件纯正的夏威夷衫。这件衣服是别人从火奴鲁鲁带给爸爸的。她的头发垂下肩膀,如同黑色的流云。头发上戴着花,还把皮肤化得黑了点。每个人都热烈鼓掌,有些男孩子还吹起了口哨。爸爸觉得这帮小子要占便宜,所以很生气,不过莫莉很喜欢大家的反应。爸爸就在那里,只要爸爸还在,她什么都不在乎。 她十六岁的时候,身体已经完全长开了。同时,家里的情况却急转直下。有几个人从芝加哥过来,爸爸工作的赌场里也出了些乱子。有一天晚上,大概两点钟,有几个大块头来到了莫莉家门口。莫莉知道他们是警察,当时就觉得身体一阵发软,以为爸爸犯了什么事情,他们是来抓他的。她到最后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。不过,爸爸之前总是跟她讲,对付警察的办法就是:微笑,装傻,然后报上爱尔兰人的名字。 有一个人问莫莉:“你是丹妮·卡希尔的女儿吗?”莫莉说是。那人说:“孩子,我有大事要跟你讲,不是好事。关于你爸爸的。”这时,莫莉感到自己就要摔倒了,仿佛整个世界突然倾斜了,而她正站在光滑的玻璃上。她就要划向永恒的黑暗,永远滑下去,因为那里没有尽头。 她勉强站定身形:“跟我说吧。” 警察说:“你爸爸受伤了,小姑娘。很重的伤。”他现在看起来不那么像警察了,而更像是个家里也有小女儿的父亲。她害怕真的摔倒,于是向他走近了一点。 莫莉问:“爸爸死了吗?”警察点了点头,用胳膊环住她。她记不得之后发生了什么,只记得自己被送到了医院,迷迷糊糊的,她以为是自己受了伤,不停地要爸爸。护士让她小声点儿,睡一觉,她这才想起来:爸爸死了。于是,她开始尖叫。听起来像是大笑,只是感觉很恐怖。她停也停不下来,医院的人只好过来,在她胳膊上扎了一下,她倒下去了。如此往复多次,她总算不哭了。他们让她赶紧走,别人还等着床位呢。 莫莉的祖父叫金凯德“法官”,说愿意接她过来,跟自己和她婶婶一起住。前提是她必须读商业学校,并且在一年内找到工作。莫莉不是没试过,可不知怎么,就是搞不定,不过她对当年的马术表演倒是记忆犹新。老法官看她的样子很滑稽,有几次似乎想跟她热乎点,但一下子又板起脸了。莫莉想过跟他亲近,叫他“爷爷”,但他并不喜欢。有一次,祖父刚回到家里,她就迎了上去,用胳膊搂住老人的脖子。她只是单纯想看看祖父是什么反应。他当时大发雷霆,让她婶婶把她赶出了家门。他再也受不了自己身边有这么个小东西了。 再也没有爸爸跟她说话、教她东西了。莫莉只想跟着爸爸一块死去。最后,她拿到了舞蹈学校的奖学金,半工半读。校长拉凡尔纳小姐收留了她。拉凡尔纳小姐和男友查理起初待她不错。查理长相挺滑稽,有点发福,老是一边坐着一边看莫莉。他把手指在膝盖上张开的样子,手指朝内指向自己的样子,还有瞪着眼睛的样子,都让莫莉由不住地想起青蛙。 后来,拉凡尔纳小姐不高兴了,催莫莉找份工作。不过,莫莉一点头绪都没有。拉凡尔纳小姐最后只好说:“我给你找个活,你能不能踏踏实实干?”莫莉答应了。 这是份巡回戏团的活,里面有个舞蹈节目,名字叫库奇舞(kooch show),除了莫莉另外还有两个女孩。戏团老板兼主持人名叫阿伯纳西博士。他老是想占姑娘们的便宜,莫莉烦透他了。戏团的常驻人员有博士还有简妮特。简妮特是三名舞女之一,也是个大醋坛子。博士为了气她,经常在其他两个姑娘身边转悠。 莫莉顶喜欢吉娜,她在“一毛秀”的中央过道里算命。吉娜待她特别好,莫莉觉得除了爸爸以外,就属她最通晓人情世故了。吉娜有时会住旅馆,一般就把莫莉叫去做伴。她老公在帐篷里睡,表面上说是要看管道具,其实是因为他阳痿,不能跟吉娜做爱。吉娜和莫莉成了真正的好朋友,于是莫莉再也不想着死的事了。 后来,简妮特越来越受不了博士成天盯着莫莉了,更不相信莫莉其实并没有挑逗他。另一个女孩告诉她:“就凭你这身条,那个卡希尔小子还用你去挑逗?”但是,简妮特觉得莫莉是个浪货。有一天,博士小声跟简妮特提了一嘴莫莉,然后她就爆发了,像野兽一样痛斥莫莉,说话的时候嘴唇都贴到了牙齿上。她还狠狠扇了莫莉一巴掌,没等莫莉回过神来,就把她的鞋扒了下来,猛抽她的脸。博士赶忙冲过来,跟简妮特大打出手。她一边咒骂一边尖叫,博士则让她把嘴闭上,不然就抽烂她的奶子。莫莉夺路而逃,跑到一毛秀的大帐篷里。老板于是炒了博士的鱿鱼,库奇舞也就回了纽约。 “一万五千伏特,一万五千伏特,万钧雷霆穿身过,毫发无伤任评说。女士们,先生们,请看,法国电小姐!如同古代英雄埃阿斯,不惧闪电……” 上天保佑,导线千万别出事。我想要爸爸。主啊,我多想他在身边。微笑,我要记着去微笑…… “站过来,泰迪。抓住妈妈的手。没事的,一点事都没有。就是个电椅,跟监狱里面一样。不,她不会出事的,大概吧。看到了吗?她被绑在椅子上了。她天赋异禀,天生不导电。就跟雨水顺着大鹅脖子流下来一样。别怕,别怕,泰迪。她什么事都没有。看到她头发被电得竖起来了吗?闪电就是这样,我听人讲。看好了?她一手拿着灯泡,一手抓住电线。看见灯泡了吗?那是指示用的,有电,她没事。你爸爸要是也这样就好了。那年冬天他可是被电得……那个惨啊。他正帮吉姆·哈内斯清理路障呢,结果电线就砸下来了。来吧,泰迪。节目演完了。” 我可以起来了。水手马丁又在看我。他老叫我出去,我也不能总是拒绝吧。不过,他脑子从来都比我转得快。绝不能给他机会。我可不能做荡妇。我不想这样,第一次就……爸爸…… 斯坦顿·卡尔里斯:伟大的斯坦顿站起身,微笑着扫视场下扬起的头。深呼吸。“朋友们。首先,我要给你们表演变钱术。哪位观众愿意借我一块钱?钱肯定给你——如果你跑得够快。谢谢,兄弟。上眼瞧。双手,没有。袖子,也没有。” 斯坦顿给大家看了手里没有东西,除了借来的一块钱。同时,他攥紧了袖子。左袖有个夹层,里面有一卷提前藏好的钱。“好了,一块钱——等一下,兄弟。你确定只给了我一块钱吗?确定,好。你身上就带了这点钱,是吧?我手里可是有两块,一块,两块呢。点点。变钱不错吧。快周末了,钱多没坏处。” 这么老套的把戏有几个人乐了?五分之一吧。记住了,五个人里就有一个是天生的白痴。 斯坦顿一张一张地把钱拿出来,展开成了一把“绿钱扇”。然后,他把一块钱还了回去,同时转向左边的观众,端起一个悬空的杯子。杯子是用弹力绳绑在左屁股上的。 “钱,无中生有。现在我给它卷起来。一、二、三、四、五、六。齐了,都在里面了——”他把钱放在左手里,放进“消失器”里。“我一拍手——”同时放开“消失器”,钱就轻轻地顺着屁股滑到大衣里了。“大家看好!没了!” 下面有稀稀疏疏的掌声,好像鼓掌的人自己都不太好意思了。白痴。 “钱去哪了?我跟你说,我成天站在这儿,我也纳闷去哪儿了!”这是魔术大师萨士顿讲过的笑话。我对天起誓,在这群榆木脑袋里,只要有一个人,就一个人看穿我的把戏,我就收手。可他们就是看不穿。但是,这一块钱就这么来来往往。这群穷怕了的混蛋——他们都想着自己要是也会该多好。无中生有。我的钱可不是这么赚来的。不过,这总比房地产强。我爹还有他的买卖。礼拜天在教堂里装虔诚,平日里净赚黑心钱。搞死他,这个满嘴圣经的老东西。 “好了,大家上眼看。我这里有几个钢环。每个都是实心的,互相之间不连着。一个,两个,三个四个,五个,六七八个。看到了吗?现在我拿两个。碰。连起来了!麻烦你拿一下,夫人,看看有没有开口什么的。没有?谢谢你!实心的。再来一遍,两个环。走!连!” 要赶快了,他们越来越躁动了。不过,生活就是这样嘛。每个人都在看你。他怎么做到的?那只是花招。要搞搞清楚。对他们来说,这就是魔法。这就是生活。他们看你表演,听你说话的时候,你跟他们说什么都行。他们都会信你。你就是魔法师。把实心的环穿到一起。凭空变出钱。魔法。你就是最了不起的人——只要你的嘴不停下。 “好了,兄弟们,八个环,八个互不相连的环;只要一句咒语,它们就会飞到一起,牢固地结合成一个整体。走着!谢谢大家观看!现在,我这里有一本小册子,跟黄金一样贵重。里面记录了各种魔术,一个钟头就能学会——你可以到俱乐部里,休息室里,教堂活动中,或者自家客厅里给大家表演一个钟头。表演一小时,欢乐一辈子。本书原价一美元,现在打特价,只要二十五美分。快来吧,兄弟们,我知道大家都想看吉娜夫人的表演,聆听她的妙语。不过,得先让想买这本小书的观众都把书拿到手里,然后表演马上开始。谢谢,先生。谢谢你。还有要的吗?完事。 “来呀,朋友们,不要走呀。下一场要二十分钟以后才开演。现在请看旁边的舞台。吉娜夫人——穿越时空的奇女子。你过去、现在、未来最隐秘的事情,她都能看见,她都能知道,她都能告诉你。有请吉娜夫人!” 斯坦从自己的小舞台上轻轻跳了下来,从人群中挤到了另一个遮着栗色天鹅绒的小舞台上。一名女子已经从幕布中走了出来。人群拥了过去,站着抬头看她,有些人把爆米花扔进嘴里,心不在焉地嚼着。 她身材高大,一袭拖地白袍,下摆绣着占星术的标志。耀眼的金发从肩头披下,额头上围着一条镀金皮环,环上镶着玻璃饰物。她扬起双手,宽大的衣袖向后摆下。虽然骨架大,但她那点缀着斑点的玉臂很美。她的眼睛是蓝色的,脸圆圆的,嘴巴很小,看上去像个精致的洋娃娃。低沉的声音中带着一种力量感。 “往前走走,乡亲们,别害臊。斯坦顿先生正在给大家传信封和卡片,大家可以把想问我的问题写在那些卡片上。别让其他人看到你写了什么,那是你的秘密。我不想瞎打听别人的事。把注意力都放在你自己身上,免得惹麻烦。问题写好以后,请附上姓名或姓名缩写,以示诚意。然后把信封装好交给斯坦顿先生。接下来就看我的吧。 “你们先写问题,我要开始了。写下来原本并非必要,只是能帮你凝聚精神,心无旁骛。就像你想要记住某个人叫什么,就把名字写下来一样。没问题吧?” 五分之一的人点了点头,动笔开始写。其他人没有动,有的眼神呆滞,但大部分人都把问题写在自己脸上了。 问题?他们全都有问题,斯坦一边传信封和卡片,一边想着。谁没有问题呢?回答了他们的问题,他们就是你的了,身体与灵魂。不过,也可能像这样:“是的,夫人,你什么问题都可以问她。问题绝对保密。除了你自己,谁都不会知道。” “我们来看第一位,”吉娜开口了,“有一位女士担心自己的母亲。她衷心地问我,‘我妈妈会好起来吗?’我说的对吗?是哪位女士?” 一只手怯生生地举了起来。吉娜朝那人挥了挥手。“女士,这么说吧。你母亲这一辈子吃了很多苦,遭了很多罪,大部分都是钱的原因。但是,还有些事我看不透彻。”斯坦看着刚才举手的那个女人。一名农妇。穿着家里最好的、留着周日上教堂的衣服。至少是十年前的款式了。吉娜对付她真是小菜一碟——淳朴乡民。 “我跟你说,夫人,你母亲需要的是好好休息。注意,我没有说她要怎样获得这个休息——怎样抛开苛捐杂税、家人患病、医生账单堆积如山这些烦心事。我之所以知道,是因为这也是我的问题,我们每个人的问题,直到我明白如何用星辰来统辖自己的生活。但是,我觉得要是你和你的兄弟——不对,你没有兄弟,但有两个姐妹,对吗?一个?好,如果你和你的姐妹能想出一个办法,让她歇息两个礼拜,她的身体就很快会好起来的。但是,你要坚持听医生的话。你最好带她去看医生。我觉得非处方药不会有用的。你要带她去看医生。也许方子里会开几斤土豆,或者一只小猪呢。不管怎么说,只要你有信心,她就会好起来的。表演结束后,你可以私下来找我,我可以告诉你更多内容。你要夜观星象,按照时令行事。 “我发现斯坦顿先生已经收集了不少问题,请他到台上来,我给大家念一念吧。” 斯坦穿过人群,来到舞台旁边一扇遮住的门前,走了进去。里面是几块粗糙的木板当台阶,通往舞台。黑漆漆的,有一股廉价威士忌的味儿。台阶下面有一扇方窗,爬进去是一个低矮的小隔间,位于舞台正下方。窗内那个人有一张睡眼惺忪、胡子拉碴的脸,穿着一件纤尘不染的白衬衫朝外眨着眼,把一沓信交给了斯坦。斯坦把刚才拿到的信交给他,拿着提前写好的信,一眨眼就回到了台上。吉娜把一个小桌子往前推了推,上面摆着一个金属碗和一个深色瓶子。 “请这位先生把所有问题都倒进这个碗里。有人问我,我这样做的时候是否有鬼神相助。我总是告诉他们,我唯一能控制的鬼神就在这个瓶子里——酒神[5]。我倒一点酒在你们的问题上,然后再扔一根火柴进去。你看到信在燃烧,最后只剩下灰烬。要是有人怕我发现信是谁写的,或者我要回答他自己问的问题,现在放心了吧?我碰都没碰它们。我不需要触碰,因为我很快就能产生感应。” 斯坦已经退到了舞台一角,静静地看着观众探出脖子,聚精会神地听着女预言家的话语。在地板上,就在观众眼睛几英寸以上的地方,有一个方形的洞。吉娜用一只手遮住眼睛,摇头晃脑。这时,从洞里伸出一张纸,一个脏兮兮的大拇指拿着它,上面用蜡笔歪歪扭扭地写着:“马车怎么办?J.E.吉尔斯。” 吉娜抬头望天,双臂交叉作思索状。“我有感应了——有一点模糊,但越来越清晰了。首字母,J……E……G。我想是一位男士。对吗?请首字母是JEG的男士举起手来,好吗?” 一个老农举起了一根葡萄藤般骨节突出的手指。“这里,女士。” “哈哈,你在那里呢。谢谢你,吉尔斯先生。你叫吉尔斯,对吧?” 人群屏住了呼吸。“是吧。” “那么,吉尔斯先生,你有一个问题,对吧?”老人郑重地摇了摇头。斯坦注意到,他晒红的脖颈上油渍很重。是个老农夫了。星期天的衣服。白衬衫,黑领带。参加葬礼用的。领带是提前扎好的,就挂在领扣上。蓝色正装,哔叽布的——希尔斯、罗依巴克,或者城里的某家衣服店做的。 “我来看一看,”吉娜继续说,手再次拿到额前摇摆。“我看见——等等。我看见了绿树,高低起伏的农田。已经犁过了。围着栅栏。” 老人嘴张得大大的,眉头紧皱,全神贯注,不想漏掉任何一个字。 “是的,绿树。大概是河边的柳树。树下有东西。是一架马车。” 斯坦看见他认真地点着头。 “一架老旧的马车,车体是蓝色的,就在树下。” “老天爷啊,它现在真的就在那里。” “我也觉得是。你现在脑子里有个问题。关于马车的,你要决定一些事情。来,吉尔斯先生,这是我给你的建议:不要把蓝色的旧马车卖掉。” 老人严肃地摇了摇头。“我不卖,肯定不卖。夫人,那不是我的马车啊!” 人群中发出了窃笑,有个小伙子更是笑出了声,却被吉娜的朗声大笑盖了下去。她说道:“方才只是试探。乡亲们,他是个诚实的人,我只跟诚实的人打交道。当然了,他不会卖掉不属于自己的马车,我听到了也很高兴。但是,我要再问你一个问题,吉尔斯先生。你跟那架马车有什么事?” “座椅下面的弹簧坏了。”他皱着眉头嘟囔道。 “我感应到了。你想知道,是先把弹簧修好再把车还回去,还是假装没有这事。我说的对吗?” “没错,没错!”老农向四周骄傲地看着。他真的服了。 “你应该遵从自己的良心,这就是我要说的。我认为,你最好先跟借给你车的人聊一聊,看是不是车在给你的时候,弹簧已经老化了。事情肯定会解决的。” 斯坦悄悄走下舞台,钻进帷幕底下的台阶,然后从舞台下面又出来了。地上是枯草,灯光透过箱子的缝隙透进来,舞台底板就在他头顶。里面很热,威士忌的臭味让空气甜腻得令人恶心。 皮特坐在舞台暗门下的牌桌上,身前放着斯坦上台前递给他的信封,他正用颤抖的双手把信封的底部剪掉。看到斯坦后,他尴尬地咧嘴笑了笑。 在两人头顶上,“读心”环节已经结束,吉娜进入推销模式:“来呀,乡亲们,如果想了解星辰如何影响你的人生,你不用花一美元,连半美元都不用花;我这里有一套占星签,适合在场的每一位观众。告诉我你的出生日期,我就能预测你的未来:人格解读、旅行建议、幸运数字、幸运日、相性相合的月相。时间有限,切勿错过。只要二十五美分,先到先得,来晚了,灵气可就弱啦。” 斯坦从闷热的箱子里出来,轻轻分开幕布,走进相对凉爽的大帐篷,悠闲地往饮料亭走。 魔法是好的,只要我像吉娜那样洞悉人性。她掌握的魔法本应助她青云直上。她能让别人相信自己,这是她的独门绝技。但是,没有人能做到像她这样。如此话术无碍需要多年历练,而她从来没有出过岔子。我要向她学习请教,脑子也机灵起来。她是个有智慧的女人。真可惜啊,她竟然跟了皮特这样的白痴,他的“大黄”都硬不起来了,大家都这么说。她挺好看的,虽然岁数有一点点大。 少安毋躁,少安毋躁。也许这就是往上爬的起点…… 牌三 女祭司 她守卫着日之柱与夜之柱之间的神坛,神的光将她荣耀 在黑暗中,挡风玻璃下的卡车前大灯射出红宝石色的光芒。雨刷器摆动的声音让人昏昏欲睡。斯坦坐在两个女人中间,想起了雨天在家里阁楼上的时光——只属于他自己,躲开一切窥测的眼光。紧闭,氤氲,亲切。 莫莉在他右边,靠着车门,把脑袋贴在车窗上。她翘起二郎腿,身上的雨衣随之扑簌抖动。吉娜在驾驶座上,身子前倾,努力从雨刷器扫过的部分看清前路,跟在装载着蛇笼、怪人秀道具、布鲁诺的健身器材、马丁的包裹和文身装备的卡车后面。怪人则拿着酒瓶,钻进了由道具和折叠起来的帆布搭成的小帐篷里。 车队在路口停下时,借着自己车的前大灯,吉娜能看见布鲁诺魁梧的身形。他穿着宽松长裤,从座舱下来,到后车厢里四处踱步,查看道具,确保健身器材都已绑好。接着,他走过来,踩到后车的脚踏板上。吉娜摇下了身旁的车窗。“嗨,阴雨天气受够了吧?” “还行吧,”他轻声说,“你这边怎么样?皮特呢?” “后面,在盖布底下打盹呢。你觉得这天气咱们能撑住吗?” 布鲁诺摇了摇头。他的眼神越过吉娜和斯坦,在莫莉身上神情哀伤地停留了一会儿。她连头都没转过来。 “我就是来看看。”他转身回到雨中,穿过大灯的交叉光柱,消失在了黑暗中。前面的卡车动了,吉娜跟着挂上挡。 “他是个好人,”她最后说,“莫莉,你应该给布鲁诺一次机会。” 莫莉说:“不了,谢谢。我挺好的。不用。” “少来——你也是个大姑娘了。是开心快乐的好时光。布鲁诺会对你好的,我看得出来。我年轻的时候,有个伐木工小伙追求我——身板跟布鲁诺一个样。那个人啊!” 莫莉好像突然意识到大腿跟斯坦靠得太近了,于是又朝角落里挪了挪。“不了,谢谢。我现在就挺开心的。” 吉娜长叹一声。“慢慢来,小姑娘。也许你只是还没遇到合适的人。斯坦,你也该害害臊了。我十七岁就跟皮特结婚了。皮特那会儿比你大不了多少。你多大了,斯坦?” “二十一。”斯坦小声说道。 靠近一处弯道时,吉娜身子绷得紧紧的。她打方向盘的时候,斯坦都能感觉到她大腿肌肉的收缩。“当年真好啊。皮特在大团里看水晶球。他那会儿可俊了,穿着晚礼服,看起来比穿平常衣服时高了两英尺。黑色的小胡子,戴着头巾。我在旅馆工作。我那会儿也是年少。我拿着浴巾走进他的房间,请他给我算命。我以前没算过命。他看着我的手,告诉我近期会发生激动人心的大事,跟一个身材高大、黑头发的人有关。我听了咯咯直笑,那完全是他的长相。我对男人不害臊的,从来不害臊,不然旅馆的活一分钟都干不下去。但是,我最多能勾搭上赌牌或者赌马的——指望他帮我登上舞台。” 突然,莫莉开口了。“我爸爸就是赌马的。他很懂马。他死的时候可没有破产。” “好了。”吉娜说道,把眼睛从红色大灯上挪开,温暖地凝视着黑暗中的莫莉。“你知道就好。对了,混赌博的在我那会儿可都是人物。女孩能找上赌徒,说明肯定有两下子。我们十四五岁就谈上恋爱了。天啊,都过去十五年了!既像是昨天发生的事,又仿佛是一百万年前。但是,赌徒总会让人心碎。来吧,亲爱的——我打赌,你爸爸肯定很帅吧?女孩一般都随爸爸。” “你说他长得帅?是的,他是我见过最帅的男人。我一直说,找不到爸爸那样好看——那样温柔——的男人,我绝不结婚。他是最好的人。” “嗯……身材高大,黑头发,还长得帅。你看来要出局了,斯坦。我不是说身高。你挺高的。不过莫莉喜欢黑皮肤的。” “我可以染发。”斯坦说。 “别,别,千万别。小伙子,你骗得了别人,还骗得了老婆吗?除非你把整个脑袋都染了。”她把头转了回去,笑着说道。斯坦也笑了,甚至莫莉也跟着笑了。 “别,”吉娜接着说,“皮特的黑头发是天然的;他可喜欢了。我后来跟他一起巡回演出,我们在第二个演出季的时候就结婚了。一开始,他让我穿着引座员的衣服,在后台给信封做手脚。后来,我们夫妻同台演出。他管台上的水晶球,我管台下的观众。我们起初用密语沟通。以前他是跟另一个女孩搭档,她在后台把问题记下来。我到台下去,在观众中间收集问题,皮特会透过水晶球看,描述这些东西的样子。刚开始演的时候,大概只有十样东西,挺简单的。不过,我有时候会穿帮,这时皮特就会扯一番话,掩饰过去。但是,我慢慢学会了。我们在基斯马戏团表演的时候,你们真该来看看。老天爷啊,我们就跟一个字一个字发电报似的,谁都拆不穿。我们演得就是那么自然。” “你怎么不在大团里待着了?”斯坦专心地问道。突然,他知道自己说错话了;说出去的话,泼出去的水,他最好闭上嘴。 吉娜当时专心开车,过了一会儿才回答。“皮特的脾气呗。”她转过头,看了看后面那个蜷缩着、披着雨衣睡觉的人。她压低声音继续说道。“他开始忘词了,而且每次上台前都要喝几杯。酒能乱神啊。不过,我们在团里干得还不错,年底分完红就走了。我们不用挤在破旅馆里了。占星算命来钱快,每次二十五美分,一千个人,你算算多少钱。我们冬天也能歇一歇了。那段时间里,皮特酒也喝得少了。我们在佛罗里达找了个小房子住下,他喜欢那边。我干茶叶占卜。一年冬天,我在迈阿密摆了个算命帐篷。占卜在迈阿密这样的城市很吃香。” “我喜欢迈阿密,”莫莉轻轻说道,“我和爸爸去那边看赛马。海厄利亚。热带公园。真是好地方。” “什么地方都好,只要日子过得下去,”吉娜说,“就是这么一回事。世事无常啊。我跟你们说,我今晚不在卡车里睡觉。只要进了城,小吉娜就要找个带浴缸的房间,好好舒服舒服。你们说呢?” “我都行,”莫莉说,“我也想洗个热水澡。” 斯坦想象着莫莉在浴缸里的样子。乳白色的肌肤和修长的四肢泡在水里,上身的三角形阴影,还有俏乳上的红豆。他俯视着她,然后弯下腰,而她则向他伸出打着肥皂的胳膊……只不过,她不会是莫莉,而他也不会是斯坦。这只是他的妄想。为什么?他从来没这样做过。要么是有事耽搁了,要么是女孩冷若冰霜,要么是女孩近在眼前,他却突然不想要了。又或者是时间不对,地方不对。还有,要想跟女孩马上结婚,得有票子、车子,一切的一切。更别说还要生孩子了…… “到了,孩子们。”吉娜说道。 雨小了,淅淅沥沥的。在车灯下,壮汉们正忙着把帆布从车上拽下来。斯坦脱了外裤,搭在肩上,走过去开卡车后门。他爬上车去,轻轻摇了摇皮特的脚脖子。“皮特,醒醒。我们到了,来搬东西。” “让我再睡五分钟。” “别睡了,皮特。吉娜说让你给我搭把手,搬东西。” 皮特突然扔掉身上的雨衣,颤抖着坐起来。“一分钟就好,孩子。这就跟你走。”他从卡车上僵硬地爬下来,高个,驼背,在深夜的寒冷空气中发着抖。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瓶酒给斯坦,斯坦摇了摇头。皮特来了一口,又来了一口,拧紧瓶塞。接着,他又拔出瓶塞,全部喝完,把酒瓶丢到了夜色中。“死东西。” 探照灯打开了,戏团老板把桩子插在地里,表示是中央过道。斯坦扛着拼吉娜算命节目舞台用的木板,然后又从车上搬了一捆下来。 “一毛秀”的顶棚要升起来了。斯坦拉动升降机的同时,雾蒙蒙的朝阳撒在树上。在戏团边缘的人家里,卧室的灯亮了起来,然后是厨房的灯。 颜色如薰衣草一般的阳光渐渐强了起来,戏团的场子也摆好了。小帐篷搭起来了,厨房中飘出伴着湿气的咖啡香味儿。斯坦停了下来,汗水让衬衫贴紧身体,赏心悦目地显出手臂和后背的肌肉。他老爸当初竟然想让他干房地产! 在“一毛秀”的大帐篷里,斯坦和皮特把算命节目的舞台搭了起来。帷幕挂起来,一张桥牌桌和一把椅子挪到舞台底下,占星用的道具也收好了。 吉娜回来了。空气湿漉漉的,清晨的金色阳光照亮了她的双眼,但是她却站得挺直,就像帐篷的支柱一样。“我弄了个新婚套房——两间屋,配澡盆。你们俩都过来,好好泡一泡。” 皮特胡子得刮了,棱角分明的脸庞瘦骨嶙峋。“好呀,宝贝。不过我在城里有点杂事要办。等会儿跟你会合。” “蝗虫巷28号。钱带够了吗?” “从小金库里给我拨付几美元呗。” “行,宝贝。先给自己来杯咖啡。一定要吃早饭。” 皮特把钱拿去,小心地放进钱夹。“我大概会来一小杯冰镇橙汁,两个三分钟煮蛋,烘脆面包片,还有咖啡。”他说道,声音突然兴奋了起来。接着,他脸色又沉了下去,取出钱夹,往里看了看。“钱可不能出差错。”他用一种奇怪的、小孩子般的声音说道。他穿过戏团,朝着村头的一间小屋走了过去。吉娜目送他离开。 “我打赌,他肯定跟没头苍蝇似的会走错路。”她对斯坦说,“皮特寻宝的时候长着千里眼——只要这个财宝一摇就带响。好了,你回来洗一洗吧?看看你!这么多汗,衬衫都粘到身上了!” 两人一起走着。斯坦呼吸着清晨的空气。镇外的山丘雾气弥漫,路那边的山坡上隐约传来牛铃声。斯坦停下脚步,伸开双臂。 吉娜也停了下来。“一天两次可真受不了。说实话,斯坦,我听见牛哞哞叫都会想家的。” 深深的车辙里积满雨水,阳光照在上面闪闪发光。越过水坑时,斯坦会伸手拉她一把。他披着温暖、光滑的橡胶雨衣,靠在她柔软的双峰上。寒风吹过时,他都能感觉到她脸上的热气。 “跟你在一块真好,斯坦。你知道吗?” 他不走了。戏团已经消失在了视线中。吉娜微笑着,大概是想着什么心事。他一只胳膊突兀地环住她,然后亲了她。这跟亲高中女生太不一样了。她的嘴唇对着他的嘴唇,温暖,亲密,让他身子软了,一阵晕眩。两人分开时,斯坦说:“哇。” 吉娜把手放在他脸上,良久才转过身。两人手拉着手,继续往前走。 “莫莉去哪了?”他过了一会儿问道。 “睡着呢。我跟旅店老板娘讲价,一间的钱开了两间房。她给老公准备午饭的时候,我瞟了一眼他们家的《圣经》,把生日全都记下来了。我直接跟她说,她是白羊座的,3月29号生的。我然后给她算了一卦,她佩服得五体投地。我们的房间真的特别好。眼睛睁大点,总归有好处,我老这么说吧。小姑娘好好泡了个澡,然后就上床了。她正睡着呢。她是个好孩子,要是长大点就好了,别每次手里扎了倒刺就哭着喊着要爸爸。不过,我估计她会挺过来的。等着看房间有多大吧。” 客房让斯坦想起了家。林登街上的一座老房子,父母卧室的黄铜大床,床垫是下沉式的。还有妈妈枕头上的香水味,爸爸那一边的生发剂。 吉娜把雨衣扔掉,把一张报纸卷成筒,中间用线系上,然后把外衣挂在衣橱的钩子上。她又脱了鞋,双臂张开,四肢伸展地躺到床上。接着,她把发卡取下来,之前整齐地盘成两个发髻的耀眼金发披了下来,一绺一绺的。她很快把头发散开在了枕头上。 斯坦说:“我该洗个澡了。我去看看还有没有热水。”他把外衣和马甲放在椅背上,抬起头时,发现吉娜正盯着他看。她眼神迷离,一只胳膊垫在头下面,脸上挂着微笑,甜美的、迷人的微笑。 他过去坐在床边,靠在她身上。吉娜把手放在他的手上。突然间,他俯下身子,亲吻了她。他们这一次用不着停下了,他们也确实没有停下。她的手滑进斯坦的衬衫,温柔地感受着他温润的后背。 “等等,亲爱的。还没到。再亲我一会儿。” “要是莫莉醒了怎么办?” “不会的。她那么年轻。你叫都叫不起来。别管那些了,宝贝。放轻松,慢慢来。” 之前,斯坦为此刻想好了要做什么,要说什么。事到临头,却全都抛诸脑后。刺激,危险。他的心跳得太快了,他几乎都喘不上气了。 “衣服都脱了,宝贝,放到椅子上,好好的。” 斯坦竟然一点都不感到羞愧,他自己都觉得奇怪。吉娜脱下丝袜,解开裙子,从头上随意地脱下。然后又脱了衬裙。 她终于躺下了,弯曲的手臂放在头下,求他到自己身边。“好了,小宝贝斯坦,你上吧。” “有点晚了。” “是呢。洗完澡就回来。大家都会觉得是吉娜主动勾引你。” “本来就是啊。” “不是才见了鬼呢。”她用手肘支起上身,任秀发从他面颊两侧披下,然后轻轻吻了他。“去吧。现在就走。” “走不了啊。你夹着我呢。” “往外挣脱啊。” “办不到。太沉了。” “试着摇一摇。” 这时传来了敲门声,声音不大,还怯生生的。吉娜把头发往后一甩,把手指放在正要去应门的斯坦的嘴唇上。她把床铺好,然后一只手抓住斯坦,递给他裤子、内衣和袜子,把他推进了浴室。 斯坦蹲在浴室门后,耳朵贴在门板上,心脏跳得很厉害。他听见吉娜从袋子里取出浴袍,并不着急去开门。接着,房间正门开了。是皮特的声音。 “亲爱的,抱歉把你吵醒了。只是——”他的声音比平常更粗了。“只是,买了点东西,就忘了早饭这回事了。” 手提包一开一合。 “这是一美元,亲爱的。这次可要买早饭了啊。” “绝对没问题!” 斯坦听见吉娜光着脚走向浴室。“斯坦,”她唤了一声,“洗澡赶快。我想睡一会儿了。洗完澡把裤子穿好。”她又对皮特说,“昨晚下那么大雨,小伙子累着了。我估计他都在浴缸里睡着了。你就别等他了。” 门关上了。斯坦站起身。她对皮特撒谎说自己在洗澡的时候,面不改色心不跳。女人就是这样吧,他想着。只要有胆量,她们都会这么干。她们都爱这么干。他发现自己在发抖。他给浴缸放了热水,一言不发。 水到一半的时候,他躺了进去,闭上眼睛。他现在明白了。谋杀亲夫是怎么一回事。婚后生活又是怎么一回事。男人一走了之,女人名誉败坏。奥妙就在这里啊。我总算明白了。但是,这种感觉还挺好的。没什么。他把双手潜进去,朝胸膛泼热水。在朦胧的蒸汽中,他把手拿出来,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,然后小心地从手背取下一根金黄色的头发,就像一根小小的、卷曲的导线。吉娜是天生的金发女郎。 几周时间就这样过去了。艾克曼-佐尔博奇妙戏团从一个城镇去往另一个城镇,天边的景象总在变化,但昂起的头颅却始终如一。 对戏团演员来说,第一个演出季既是最好的,也是最糟的。斯坦的肌肉更结实了,手法更稳了,声音也更洪亮了。他在演出中能耍好几样硬币戏法,要是放在以前,他根本不敢当众尝试。 吉娜教会他许多事情,包括魔术方面。“窍门就是误导观众,亲爱的。你用不着那些高级的箱子啊,暗门啊,桌子啊。我一贯的观点是,学好误导术,走遍天下都不怕。手伸进口袋,把东西放到帽子里,然后咋呼一番,再把东西取出来。每个人都会跌坐在椅子上,大口喘着气,琢磨着东西是从哪儿变出来的。” “你变过魔术吗?”他问她。 吉娜笑了。“反正没对你变过,小可爱。女孩子干魔术的少。原因在于,女孩总是琢磨着怎么让其他人注意自己。在魔术里,她必须全部放下,学习怎么让观众看别的东西。压力太大了。小姑娘做不来的。我也做不来。我一直干读心这行。这门手艺人畜无害——到哪里都能结交朋友。大家总是疯狂地想知道自己的命运。你呢?你就鼓励他们,给他们希望,让他们有个盼头。够了。周日牧师讲道不也是一样吗?算命的,布道的,没什么区别,反正我是这么看的。凡是人,都盼望好事,害怕坏事。坏事总归多一些,不过我们还是有盼头。连盼头都没了的时候,人生就真的糟糕了。” 斯坦点了点头。“皮特还有盼头吗?” 吉娜一时陷入沉默,俏皮的蓝色眼睛亮了起来。“有时候,我觉得他是有盼头的。皮特有害怕的东西——他有过辉煌,我想他一直害怕的就是他自己。所以,他才那么擅长看水晶球——在那几年里。他真的希望自己能从水晶球里窥见未来。于是,他来到众人面前,给大家展示,他是真的相信自己。然后,他突然间明白了。魔法也好,别人也好,归根结底都是指望不上的——只有他自己。我,他的朋友们,幸运夫人,都不行。只有他自己。所以,他害怕自己会失败。” “于是,他就真的失败了?” “是的。” “他以后会怎么样?” 吉娜有点生气了。“他不会怎么样。他是个好人,在心底里。只要他还在,我就要跟着他。要不是皮特,我大概早就进窑子了。我现在有一个好营生。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发愁下个月房租怎么办,这个营生就永远有需求。我总能过下去的,跟皮特一起过下去。” 在大帐对面,主持人克莱姆·霍特里已经登上蚊子少校的舞台,开始演讲。少校抬起一只小小的脚,精准无比地踢中了霍特里的小腿,害得他说话都结巴了。侏儒就像发怒的小猫一样低吼着。 “少校真是个小麻烦精。”斯坦说。 “没错。要是困在这样一具小孩子的身体里,你会是什么感受呢?观众都在朝他大呼小叫。我们跟他不一样。我们的头,我们的肩膀都在观众上方。我们比他们好,他们也知道。不过,少校的畸形是天生的。” “水手马丁呢?他可是后天的。” 吉娜不耐烦地哼了一声。“他就是个长了副人皮囊的老二。他一开始在胳膊上文了很多船锚啊,裸女啊,就是想让女孩们知道他有多厉害,多怎么样。然后,他就在胸前文了那艘战列舰,然后就入行了。脱掉衬衫以后,他就像一幅滑稽画,他就觉得这身皮也许有点用处。他要是进过海军,我就是修道院里出生的。” “他好像对你的电椅伙伴不太感冒啊。” 吉娜眼睛放出了光。“最好别感冒。她一定要找个对自己真正好的男人。我会看着的。要是他敢在莫莉身边瞎转悠,我就把这个恶棍打得鼻子冒泡。” “你,还有谁?” “我和布鲁诺。” 埃文斯堡、莫里斯顿、林克雷特、库里米尔斯、奥克塔唐尼、贝勒市、波伊提亚、桑德斯瀑布、新桥。 艾克曼-佐尔博奇妙戏团,即将上演。 协办:锡安山上的高大雪松、卡德维尔社区基金、克雷县女先锋队员、卡拉季志愿消防队、野牛骑士团。 天干物燥,雨润泥生。赌咒、蒸汽、汗水、密谋;贿赂、咆哮、欺骗,戏团一路前行。到了夜晚,戏团就如同一道火柱,为沉睡的城市带来激动和新鲜。灯火通明,嬉笑喧闹,还有机会拿到印第安毛毯、坐上摩天轮,观看一名对爬虫有着母子般挚爱的野人。接着,它又在夜色中消失了,只留下踩踏过的草地,还有爆米花盒子、生锈的锡制冰淇淋勺能证明它曾经来过。 斯坦占有过吉娜——但是,他再次占有她的机会是多么少啊。她是有智慧的女人,熟悉戏团的每一根绳索,熟悉每一个角落。她什么都知道。戏团的世界是那么小,纵然她每天十几次给斯坦暗送秋波,告诉他自己的心之所向,但她能单独来的机会也实在太少。 皮特总在附近转悠。垂头丧气,双手颤抖,一股私酒的味道,逢人便说自己当年的风光。 吉娜跟斯坦幽会时,会借口说缝皮特衬衫的扣子。斯坦理解不了,越是琢磨,就越觉得困惑和苦涩。他不断对自己说,吉娜在利用他满足自己。后来,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:也许吉娜在跟他玩一场角色扮演游戏,她在他身上看到了皮特当年的影子——英俊,挺拔,留着黑色的小胡子。 就在幽会行为和私下抱怨即将变成怒吼的时候,他产生了这个想法。 有一天,克莱姆·霍特里在平台旁边等着,他刚从上一次表演中出来。“不管有什么烦心事,上台的时候最好放在一边。你要是演不了,就把东西收拾好,给我走人。一毛钱的工资就能招来两个魔术师。” 斯坦有不少戏团可以去,于是从霍特里的翻领里拿出一个半美元硬币,变到了另一只手里,然后就走开了。 但是,霍特里的那番训斥让他很难受。他这个年纪的人听不得这样的话。只有老混蛋才行,尤其是白胡子茬长得跟尸体上的真菌一样的那种。 老混蛋。 那天晚上,斯坦睡在“一毛秀”大帐里自己的小床上,幻想着文火慢烤霍特里的情景,就像宗教审判官那样。 第二天,戏团就要开门了,斯坦正要打开一盒要卖的书。这时,霍特里来到他的平台上。 “孩子,演出还需要你的半美元把戏。挺轰动的,观众们都喜欢。” 斯坦咧嘴笑道:“没错。”第一个人进来的时候,他把压箱底的东西都翻了出来。魔术手册的销量几乎翻了一番。他一整天状态都很好。但是,夜晚还是到来了。 在夜里,吉娜的肉体缠绕着他的梦境。他躺在毯子下面,筋疲力尽,睡眠不足的眼睛红红的。他一遍一遍地回想着吉娜。 后来,有一天晚场结束后,他走到吉娜演出的后台。她已经脱下白色丝绸长袍,正要把头发散开,洁白浑圆的肩膀在睡裙映衬下迷人极了。他粗暴地用双臂抱住她,然后吻她。吉娜将斯坦一把推开。“你快出去。我要换衣服。” “好啊。你是说,咱俩再无瓜葛了?”他说。 她面色温柔起来,用手掌轻轻托着他的脸颊。“你要学会控制,亲爱的。我们不是夫妻,要小心行事。我只嫁给了一个人,那就是皮特。你是个好小伙,我也很喜欢你。也许喜欢得有点过了头。但是,我们脑子里都要有根弦。你先去吧。过两天咱们再见面,或者晚上,舒服一下,这是我的承诺,一有机会我就会来的。” “我还真会相信呢。” 她用冰凉的胳膊缠住他的脖子,对着他的双唇给出了自己的承诺。温暖,甜美,探求着。他的心怦怦跳了起来。 “今晚?” “再说吧。” “就今晚。” 她摇了摇头。“我要看着皮特让他写信。喝高了就写不成了。他都堆了好几封信要写了。咱们是演艺界的,不能让朋友失望。你长大以后就明白了,都是人情,不能不还。也许明天晚上吧。” 斯坦转身走了,带着叛逆和野性。他感觉之前的整个心都放错了地方。他恨吉娜,还有她的皮特。 去厨房吃晚饭的路上,他从皮特身旁经过。皮特没醉,颤颤巍巍、玩世不恭的样子。考虑到晚上要写信,吉娜肯定把他的酒瓶子藏起来了。他的眼皮已经开始跳了。 “有没有一美元闲钱,孩子?”皮特小声说。 吉娜来到了他们身后。“你们俩快过来吃晚饭,”她一边说,一边把他们往厨房推。“我得在城里找家开得晚的药店。哪个女孩子对自己的容貌不上心呢,对吧?我一会儿就回来,亲爱的,”她对着皮特说,还帮他系上一颗松开的衬衫纽扣。“咱们得赶紧写信了。” 斯坦吃得很快,皮特却一会儿吃这个,一会儿吃那个。皮特先拿手背擦嘴,然后拿餐巾纸仔仔细细地擦手。 他把餐巾纸团成一个纸球,对着厨师的后背比划,还骂骂咧咧的。 “你有五块钱闲钱吗,孩子?” “没有。咱们回大帐里吧。你有新的告示牌要读了。吉娜留在舞台上的。” 两人无言地走了回去。 斯坦铺好床,看着“一毛秀”在夜色中沉寂下去。在占星术屋里,一盏孤灯亮着,从木板的缝隙里透着亮。屋里,皮特正坐在桌前,努力地读着告示牌,对着一段话翻来倒去地看着。 吉娜为什么不让自己陪她去药店呢?斯坦问着自己。那么,他们在路上就可能体温升高,那时候她会把皮特和写信都忘在脑后。 吉娜之前把酒藏在蚊子少校的椅子底下。斯坦从自己的平台上一跃而下,悄声穿过了大帐。少校的小床就在他头顶上,他听得见头顶急促的呼吸声,就像女高音一样。他的手摸到了酒瓶子,然后拿了出来。 瓶里的酒只有一两英寸高了。斯坦转身回去,蹑手蹑脚地爬上吉娜舞台的台阶。片刻之后,他又走下来,挤进舞台下的隔间里。现在手里拿着大半瓶酒。 “要不要喝一杯,皮特?” “老天保佑!”酒瓶几乎是被夺过去的。皮特把瓶塞猛拉出来,几乎是不自觉地递给了斯坦。没过多久,酒就下了肚,“禁果”的威力开始发挥了。他几乎把瓶里的酒都喝光了,然后把酒递回给斯坦。“老天爷啊。老话说的,雪中送炭真朋友。我没给你留多少,斯坦。” “没关系。我现在也不想喝。” 皮特摇了摇头,似乎想要振作精神。“你是个好小伙子,斯坦。你做得对。不要让任何东西把你耽误了。斯坦,只要你振作,前途无量,前途无量啊。你真应该看看我们当年的风采。人山人海啊。为了看我们演出,他们要等四场,那他们也愿意。孩子,当年我们的名字写在广告牌的最顶上,每个字母有一英尺高。我都记得。不管去哪儿,价钱都是最高的。当然了,我们自己也很开心。 “但是——你,你……魔术界的大腕都是从你现在这样起来的。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孩子了。你形象好啊——你长得是真俊,我一点儿不骗你。你会说话。你会变戏法。你什么都有。总有一天,大魔术师!就是别让这个戏团……”他的双眼呆滞起来,不再说话了,突然坐得板板的。 “干吗不把灯关了,趁吉娜还没回来休息一会儿呢?”斯坦提议道。 他只是哼了一声。接着,皮特站起来,伸了个懒腰。“孩子,你真该看看我们在基斯马戏团的样子!” 我的天哪,这个白痴怎么还不醉倒,斯坦心里想着。在舞台下隔间的木墙外,在大帐的帆布外,他能听见有汽车引擎在发动,不知道司机是谁,只有踩油门的声音穿过夜空。打着火了。斯坦还听到了齿轮转动的声音。 “你知道,孩子——”皮特站起身来,脑袋差点撞到顶棚。在酒精的作用下,他的背部似乎已经僵硬了。他的下巴威严地抬了起来。“斯坦,你肯定会成为一名伟大的读心师。琢磨琢磨人性吧!”他最后又拿过酒瓶昂起头喝了一大口,把最后一点儿也解决了。他眼睛睁得大大的,喉咙做着吞咽的动作,身子摇摇晃晃。 “起——管弦配乐,琥珀斑乐队——我登场了。开场白,讲笑话,讲神秘故事。接着,解读未来开始了。这就是我的水晶球。”他眼睛死死地盯着空的威士忌酒瓶,斯坦不安地看着他。皮特似乎来了精神,眼睛变得热烈而专注。 接着,他的声音也不一样了,富有深度和力量感。他用左手缓缓摸着酒瓶表面。“从历史的黎明开始,”他开始了,话语回荡在木箱中,“人类一直想要揭开那道现在与未来之间的帷幕。无数个时代以来,某些人凝视着光亮的水晶球,他们看到了。这是水晶本身的特性?抑或是凝视者打开了心眼?谁能说清?但是,景象出现了。变幻着形象,慢慢地,出现了……”斯坦发现自己也在看着空酒瓶,瓶底挂着一滴苍白的酒液。他不能把眼睛移开,因为另一个男人的专注有着强大的感染力。 “等等!变幻的形象开始清晰了。我看见了草地,起伏的山峦。还有一个男孩——他光着脚在草地上跑。身边有一条狗。” 斯坦不假思索地小声说道:“是啊。骗子。” 皮特双眼紧紧盯住玻璃。“当时很快乐……但没有持续多久。现在是阴云……悲伤。我看到人们在行走……一个人站了出来……邪恶……男孩恨他。死亡,他希望他去死……” 斯坦突然跳起来想夺过酒瓶瓶,结果摔到了地上。他把瓶子踢到角落里,呼吸急促。 皮特站了一会儿,盯着空空如也的手,然后放下手臂,肩膀也垂了下来。他崩溃地坐在折叠椅中,两个手肘放在牌桌上。他抬起头看着斯坦,双眼空洞,嘴巴张着。“我不是故意的,孩子。你没生我气吧?我就是闹着玩。都是万金油,无非是加一点儿修饰。”他说话都有点大舌头了,于是他低着头,半晌没说话,过了一会儿才接着讲。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麻烦,有他们想要杀掉的人。对小男孩来说,一般要杀的是成年人。什么是童年?这一分钟开心,下一分钟就心碎。每个男孩都有一条狗,或者邻居家有狗。” 他把头向前靠在小臂上。“我不过是个老酒鬼,胡说罢了。老天啊……吉娜肯定要生气了。你可别说啊,孩子,酒是你给我的。她也会对你发火的。”他轻声哭了起来。 斯坦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,没说一句话便转身离开了蒸笼似的房间。“一毛秀”大帐里虽然漆黑寂静,但空气却是凉爽的。夜晚已经过去一半了,吉娜这才回来。斯坦去迎她,说话压低了声音,以免打扰大帐里鼾声如雷的其他人。 “皮特呢?” “喝醉了。” “酒哪来的?” “我——我不知道。他去怪人那边了。” “可恶,斯坦,我让你看好他的。好了,我也累得够呛。让他睡到自然醒吧。明天又是新的一天。” “吉娜。” “怎么了,亲爱的?” “我陪你走回去吧。” “路不远,我可不想让你动什么心思。包租婆那张脸跟甲鱼似的,咱们可不能惹麻烦。以前因为涉赌,咱们差点被查封。我们都受够了。这是清教徒的地盘。” 他们已经走出了大帐,眼前是阴暗的中央过道,只有厨房那边还亮着灯。“我陪你走过去。”斯坦说。他胸中有一股努力想要摆脱的郁结之气。两人的手指缠绕在一起,而她也没有把手抽回来。 在场地不远处的树荫下,他们停了下来,开始亲吻。吉娜紧紧抓住斯坦。“亲爱的,我真是想死你了。我要的爱,比我以为的还要多。不过不能在房间里。那把老战斧还在徘徊呢。” 斯坦抓着她的胳膊,沿着公路走了起来。月亮已经落下,他们穿过一片略高于平地的原野,公路就夹在原野和黏土河岸之间的低洼处。“咱们上去吧。”斯坦小声说。 两人爬上河岸,把外衣摊开在草地上。 斯坦回到“一毛秀”大帐时,天正好刚要放亮,他便钻进自己的床铺躺了下来。然后,他耳朵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,感觉到有人在拉自己的肩膀。他刚刚把脑袋清空,正感觉疲惫空虚,却突然听到了尖利的人声,就像小提琴的E弦一样。 “孩子,醒醒!醒醒,大懒虫!”催促声比刚才更大了。斯坦嘟哝了一声,睁开眼睛。外面已经日上三竿,阳光照得大帐里金光灿烂。肩膀上的邪恶力量来自蚊子少校,他金色的头发精心洗过,梳到了婴儿般的隆起前额上面。 “斯坦,快起来!皮特死了!” “什么?” 斯坦从床上蹭的一下起来,伸脚去够自己的鞋。“他怎么了?” “刚咽气——这个臭气熏天的老朗姆酒桶。他把甲醇给喝了,就是吉娜留着假问题用的那东西。全没了,最多剩一点吧。皮特现在跟死鱼似的,嘴巴张得跟猛犸象住的洞穴似的。快来看看。我踢了他肋骨十几下,一点反应都没有。快来看看他吧。” 斯坦一言不发地系上鞋带,小心翼翼、一丝不苟、痛苦万分地穿上了。他被一个念头缠绕着,他努力想摆脱,但突然间,它像雷霆一样向他劈来:他们会绞死我。他们会绞死我。他们会绞死我。我不是故意的。我只是想让他醉倒。我不知道里面是甲——他们会绞死我。我不是故意的。他们会——他从台子上跳下来,女预言家的舞台周围都是团里的人,他好不容易挤了进去。吉娜走了出来,面对众人站立着,腰杆笔直,双眼干涩。 “他到底是走了。他是个好人,好演员。我早跟他说酒伤身。我昨天晚上还藏起来了——”她突然停下,低着头穿过帷幕走了。 斯坦转身从人群中挤出去,走出了大帐,上午的阳光裹挟着他。他站在场地边缘,路边有很多杆子,上面绕着圈的电话线通往远方。 他的脚碰到了一个亮晶晶的东西,他从熄灭已久的灰烬中捡起来,发现是一只烧坏的电灯泡。玻璃熏黑了,就像放在黑色天鹅绒上的水晶球,里面闪耀着好几种颜色。斯坦拿在手中,想找一块石头或者一根篱笆的木条。他的横膈膜似乎紧紧压在肺上,让他不能呼吸。电话杆上有一张孤零零的选举海报,上面是一名候选人憔悴的头像,一条眉毛下粘着一根湿漉漉的白头发,嘴角表现出来的工于心计和贪婪是摄影师怎么也掩盖不掉的。 “治安官竞选,请投麦金森一票!诚实——清廉——无畏。” 斯坦扬起胳膊,把灯泡扔出去好远。“去你个狗娘养的杂种!”时间似乎都随着他高度集中的注意力而减慢了。就像慢动作一般,灯泡砸在海报那张脸上,碎了,破片高高飞向空中,落下时闪着光。 心中的一块大石头似乎落下了。斯坦又能够呼吸了,恐惧也放下了。他再也不会因同样的痛楚而感到恐惧了。他肯定地知道,事情再糟也不过如此了吧。他的头脑如身边的空气一般清爽。他,开始思考了。 牌四 世界 少女在花环中起舞,末日怪兽在旁窥伺 从早晨开始,斯坦的脑袋就像转轮一样,思索着各种问题的答案。他去找怪人的时候,你在哪里?在我的台子上,整理床铺。你当时在干什么?练习新的纸牌魔术。什么魔术?翻掌。他去哪儿了?舞台下面吧,我猜。你在看着他?就是让他别出去。吉娜回来时你在哪儿?门口等她…… 人群渐渐散去。帐外能隐约看到星星了,树林后突然划过一道闪电。十一点,霍特里把大门关了。最后一批观众也走了,“一毛秀”一众一边换衣,一边抽烟。最后,他们表情严肃地来到霍特里身边。唯有蚊子少校不为所动,欢快地吹起口哨,有人叫他别吹了。 所有人准备好后,他们就鱼贯进入车内。斯坦和霍特里、少校、布鲁诺和水手马丁坐一辆车,朝着镇中心的殡仪馆开去。 “漫漫长夜,办个葬礼就当休息了。”水手说。没有人搭话。 接着,蚊子少校尖声说道:“死啊!你得胜的权势在哪里?死啊!你的毒钩在哪里?”他吐了口吐沫。“干吗要搞这么麻烦?挖个坑,把人扔进去,等着慢慢腐烂,这有什么不好?” “你闭嘴!”布鲁诺声音浑厚地说。“人小话多。” “操你的橡皮鸭子去。” “这对吉娜太不好了,”布鲁诺对其他人说,“她是个好女人。” 克莱姆·霍特里一手把着方向盘,心不在焉地说:“那个朗姆酒桶没人惦记。吉娜过一阵子也就翻篇了。不过,这对我们有启发。我记得他风光的时候。我一年多滴酒不沾了,以后也不沾。看过太多了。” “谁跟吉娜搭档?”斯坦过了一会儿问道,“她要换节目吗?她能自己回答问题,一个人演吧?” 霍特里用空着的手挠了挠头。“现在换不好吧?用不着换节目。你在底下演好了。我到场下收集问题。电椅女孩的节目插在你和吉娜之间,你好溜到下面去做准备。” “我没问题。” 这可是他说的,斯坦不停地想着,这不是我提的。少校和布鲁诺都听见了。他说的。 大街空无一人,殡仪馆在小路上,灯还亮着,看上去跟金三角一样。他们身后跟上来另一辆车,走下了老马吉雷,“一毛秀”的售票兼关门员,接着是莫莉,接着是乔·普拉斯基手把着车门悠了出来,来到小路对面。斯坦一看见他就想起了青蛙,感觉他是故意这么走的。 吉娜在殡仪馆门口等着大家,她穿着新的黑色丧服,那是一件长裙,上面有机绣大花。“进来吧,伙计们。我——我把皮特安顿好了。我刚给牧师打电话了,他正往这儿赶。皮特是不上教堂,不过有牧师主持总是好一点的。” 他们走了进去。乔·普拉斯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给吉娜。“小伙子们凑的份子钱,吉娜。他们知道你不要钱,就是想做点什么。我今天下午在告示板上写的。弄了个募捐箱。我就写了一句:‘演艺界同仁缅怀哀思。’” 她弯下腰,亲吻了他。“这——你们真是太好了。咱们去礼拜堂吧。牧师好像就要到了。” 他们找了折叠椅坐下。牧师是一位谦卑刻板的小老头,尚有几分睡意。斯坦觉得大概还有点尴尬吧。戏团里的人好像都是“非人”——好像他们都没穿裤子,而他只是出于礼貌才没有指出一样。 牧师戴上眼镜说道:“……我们赤身出于母胎,也必赤身回归。赏赐的是耶和华,收取的也是耶和华。” 斯坦坐在吉娜身旁,努力认真听牧师的发言,猜他下面要说的话。只要让他停止思考就行。他死了又不是我的错。我不是有意杀他的。他是我杀的。如此往复,一整天脑子里没有别的事情,感觉自己要迷失了。 “耶和华,求你叫我晓得我身之终,我的寿数几何,叫我知道我的生命不长——” 皮特从不晓得己身之终。他死时很快乐。我帮了他一个忙。他早就死了,他害怕活着,他想要解脱,用不着我专门去杀。我没有杀他。他是自己杀了自己。他总有机会喝到甲醇的,早晚的事。我只是帮了他一点小忙。老天啊,难道我要一辈子想着这件事吗? 斯坦慢慢转过头,看着其他人。莫莉和布鲁诺之间坐着少校。克莱姆·霍特里坐在后排,双眼紧闭。乔·普拉斯基脸上带着笑的残影,他的笑深深砌进肉里,似乎永远都不会消失。拉撒路死后复生时肯定就是这样的微笑,斯坦想着。水手马丁闭着一只眼睛。 看到水手之后,斯坦马上回复了正常。他当年无数次像马丁这样,跟爸爸坐在教堂的硬长椅上,看着妈妈身穿白色长袍和其他阿姨站在台上唱圣歌。人的眼睛里有一个盲点。如果你闭上一只眼睛,然后用睁着的眼睛直视讲道人脑袋的一边。然后,过了一会儿,他的脑袋就会消失不见,于是台上似乎就是一个无头人在讲道。 斯坦看着身边的吉娜,她的思绪已经飘到了远方。牧师这时加快了语速。 “人为妇人所生,日子苦短,多有患难。出来如花,又被割下。飞去如影,不能存留。我们的生命里,同样伴随着死亡……” 蚊子少校坐在他们身后,高声长叹,摇晃得椅子嘎吱嘎吱响。布鲁诺说了句:“嘘!” 该念《主祷文》了,斯坦的声音中带着慰藉。吉娜肯定听到了。如果她听到了,她就不能怀疑他参与了……斯坦压低声音,祈祷词随之溜了出来。她肯定不会想到——当初他说起皮特跟怪人厮混的时候,她就曾经严厉地看着他。她肯定不会想到。但是他不能演过头了。可恶,现在就应该转移别人的注意力了,如果有别人可以误导的话。“……因为国度、权柄、荣耀,全是祢的,直到永远。” “阿门。” 殡仪员手脚麻利,一言不发,搬下棺材盖,无声地放到棺体后面。吉娜以手帕遮面,转过了头。人们排成一列,依次从棺材旁经过。 克莱姆·霍特里打头,眉目紧锁,面无表情。接着是布鲁诺,双手举着蚊子少校,好让他朝下看一看。接着是莫莉,水手马丁紧跟在她后面。再然后是老马吉雷,手里攥着帽子。乔·普拉斯基蹦蹦跳跳地推着一把椅子。轮到他瞻仰遗容时,他把椅子挪到棺材跟前,然后蹦了上去。他低头看的时候,眼角还残存着笑意,嘴巴倒是平静了下来。他不假思索地画了个十字。 斯坦感到很难受。已经轮到他了,躲是躲不掉的。乔已经跳回地上,把椅子推到了墙边。斯坦双手插兜,朝棺材走去。他以前从没见过尸体,一想到这事就头皮发麻。 他收敛气息,逼着自己去看。 乍看上去,死者仿佛是一具身穿正装的蜡像。一只手放松地搁在白马甲上,另一只手放在身侧,握着一个清透的圆形玻璃球。死者面色红润——殡仪员已经把深陷的脸颊填满,还给皮肤化了妆,让死者如同蜡像般神采奕奕。但是,他身上的有些东西好像在斯坦肋骨之间狠狠打了一拳。他下巴上粘着一片栩栩如生、修剪齐整的黑胡须,和舞台上的一模一样。 “法国电小姐即将重现本·富兰克林之后再没有任何人尝试过的闪电风筝实验。她将手持两根碳丝电弧灯,让足以致命的电流穿过自己的身体……” 斯坦悄悄钻进“预言家”吉娜舞台下的隔间,里面再也没有威士忌的味道了。斯坦在地上铺了一层帆布防潮,还在小隔间四周开了几个通气口。他在上方和三面墙上安了硬纸板,这样就可以借着手电筒光打开信封,誊写问题了。 舞台外面响起了脚步声,吉娜的开场白开始了。斯坦拿着一把假问题——装在小信封里的白纸——站在窗口处,等会霍特里会穿过帘子进来。 帘子向两边分开,霍特里的手出现了。斯坦一把抓住收集来的问题,把假问题放到了从上面伸下来的手中。斯坦听见头顶上方的板子上有脚步声,于是坐在椅子上,打开手电,把信封摆好,把下端剪掉。他迅速把纸片抖落出来,然后摆在桌前。 问题:“我儿子在哪?”老式的字体。大概是六十岁开外的老妇人吧,他想着。第一个就它了,签名字迹也清晰——安娜·布里格斯·夏普雷夫人。斯坦又找到了两个写全名的,其中一个是来砸场子的,放在一边。他用黑色蜡笔在板子上写道:“儿在哪?”又随手抄上名字,从吉娜脚下的洞口里伸出来。 “我感应到了首字母S,是夏普雷女士吗?” 斯坦认真听着她的话语,好像真的是启示一般。 “你现在还把儿子当小孩子,就像他小的时候跑过来,跟你要甜味面包的那样……” 吉娜这些话都是从哪来的? 她并不会心灵感应,就像小莫莉不是不怕电一样。电椅是骗人的,跟戏团里的其他节目一样。但是,吉娜—— “亲爱的夫人,你必须记住:他已经长大成人,可能自己也当了父亲。你希望他写信给你,对吗?” 吉娜只要看到别人的脸,就能编得跟真事一样,这太不可思议了。斯坦突然感到一阵寒意,是恐惧。在这个世界上,他最不想打交道的就是读心师。纵然内心焦虑,他却轻笑了一声。他虽然害怕吉娜会发现真相,把他打成杀人犯,但她身上对自己的吸引力要超过这种恐惧。只要看别人一眼,就能知道那么多东西,然后讲出来,这是怎么办到的?可能真的是天赋吧。 “克莱丽莎在吗?克莱丽莎,请举起手来。真是个好女孩。克莱丽莎想知道,她现在的男朋友适不适合结婚。我跟你说,克莱丽莎。我说得可能不好听,但都是真话。你也不想让我敷衍你吧。我觉得你们俩不会结婚。请注意,也许你们会终成眷属。他肯定是个特别好的男孩子,我毫不怀疑。但是,我有一种感觉,如果确实找到了对的人,你是不会来问我的,你谁都不会问——你只会马上嫁给他。” 这个问题之前出现过,吉娜的回答几乎一模一样。斯坦突然想到,这大概与天赋无关。吉娜懂人,而人往往又是相近的,八九不离十。五个人里面,总有一个人,你说什么,他就信什么。你问他说得对不对,他肯定会说对,因为这种观众就是不会说“不”的那种人。老天啊,吉娜简直是在白干啊!这可是套一本万利的把戏! 斯坦拿起另一张卡片,在板子上写道:“求助重要家庭步骤,艾玛。”她要是连这个也能回答,那就肯定是会读心术了。他把它从暗门里伸出去,然后静静听着。 吉娜急促地低语了一会儿,同时自己在思考。然后,她的声音大了起来,鞋跟轻轻地敲打着地板。斯坦把板子放了下来。他知道这是压轴问题,自己可以歇歇了。回答完这个问题,她就开始卖东西了。 “时间只够再回答一个问题了。这一次,我不会请提问者举手。她是一位女士,名字的首字母是E。我不会说全名,因为问题很私密。不过,我要请艾玛去想一想她试图传信给我的事情。” 斯坦关了手电筒,从舞台下的隔间爬出来,踮脚走上楼梯,躲在侧面帘子后面。他用手指扒开一条缝,眼睛贴在木板的空隙中。从他的角度看,台下的观众就是一个个白圈。但是,吉娜念到“艾玛”名字的时候,他看到了一张脸——一张苍白憔悴的女人的脸,看上去有四十岁,但可能只有三十岁。她的双唇张开,用眼睛做了回答。但只有一瞬,接着,嘴唇又紧紧地闭上了。 吉娜把声音低了下去。“艾玛,你面临着一个大问题,与你身边最亲近的人有关,或者从前最亲近的人,对吗?”斯坦看到女人不由自主地点着头。 “你再想要不要迈出那一步——离开这个人。我想他是你的丈夫。”女人咬住下唇,眼睛很快湿润了。叫人没来由地想哭,斯坦想着。可惜她没有一百万美元,只有一枚油腻腻的二十五美分硬币。 “这个问题有两条线在颤动。一个与另一个女人有关。”女人紧绷的表情消失了,代之以失望的皱眉。吉娜迅速换了词。“感应越来越强了,我能看到,以前或许跟某个女人有关,但现在却是别的问题。我看见了纸牌……纸牌甩在桌上……不对,玩牌的不是你丈夫。关键是地点……我明白了,真相大白了。在酒吧的里屋。” 女人发出了抽泣,人们把头扭来扭去,但艾玛却目不转睛地看着女预言家,完全不在意其他人。 “亲爱的朋友,你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。我什么都知道,不要以为我不明白。但是,你现在的问题是复杂多面的。如果你丈夫勾搭其他的女人,不再爱你了,这是一回事。但是,我能强烈地感应到,他是爱你的——不管别的怎么样。啊,我知道他行事不端——有时还很坏,但请你扪心自问,你就没有错吗?你永远要记着一件事:男人喝酒是因为不快乐。男人不是因为喝酒才变坏。要是快乐的话,他周六晚上跟朋友出去喝酒,回来的时候,工钱还会好好地在兜里揣着。但是,男人要是有事心里苦,他就会喝酒,为了把烦心的事忘掉。一瓶不够,再来一瓶。很快,一个礼拜的工钱就没了。他回家,清醒过来,老婆骂他,他心里就比以前更苦了。他第一个念头就是再去买醉。事情就这样越变越糟。”吉娜已经忘掉了其他主顾,忘掉了推销东西。她是在倾吐心声。观众们也知道,于是津津有味地倾听着每一个字。 “你这样做之前,”她继续说道,突然回到了演出状态,“你要确定一点:为了让他开心,你已经用尽了办法。你也许不知道是什么烦心事。可能他自己都不知道。不过,你要努力去发现。就算离开了他,你也要想办法养活自己,照顾孩子们。今晚就做起来吧。要是他醉醺醺地回家,好好把他扶上床。说话要和气些。男人喝醉时就跟小孩一样。你就把他当成儿子,不要跳着脚骂他。明天早晨,你要让他知道,你懂他,对他像孩子一样。因为,如果那个人还爱你——”吉娜停顿了一下喘了口气,然后赶忙说道:“如果那个人还爱你,他赚不赚钱,喝不喝酒,这都没关系。只要你找到了真正爱你的人,你就要生死相随,苦乐同担。”她的话语有一种磁力。观众等着她说话,他们上方的空气里弥漫着沉默的味道。“坚持下去——你不会后悔的。如果真的离开他,那才会追悔莫及。好了,乡亲们,如果想了解星相如何影响你的人生,不用花五美元,一美元都不用,我这里有一套占星书,适合在场的每一位观众。告诉我你的出生日期,我就能预测你的未来:人格解读、旅行建议、幸运数字……” 长途旅行时,艾克曼-扎尔博奇妙戏团会上铁路。卡车装在平板车厢上,演员待在旧客舱里。火车在夜幕中前进,越过荒僻的小镇,旁边驶过深色的空货车,走在高架桥与桥梁上,桥下的河水在星光照耀下的乡村中蜿蜒而行。 行李车厢里堆着帆布和道具,一盏灯高挂在壁上。车厢里有一片清空的地方,中间摆着个大包装箱,箱子侧面打了眼好透气,里面不时传来刮擦声。车厢一端,怪人正躺在一堆帆布上,盖着毯子和罩衫的膝盖则顶住了下巴。 男人们在蛇箱周围抽烟,空气都弄得灰蒙蒙的。 “跟。”蚊子少校的声音带着点儿蟋蟀的味道。 水手左脸一扭,躲开自己吐出的烟雾,然后发牌。 “押。”斯坦说道。他底牌里有张J,之前最大的牌就是水手的一张10。 “我跟你。”乔·普拉斯基说道,还是不变的拉撒路式微笑。 乔身后是布鲁诺的硕大身躯,外衣下能看见坚挺的肩膀。他专注地看着,看到乔的手牌时嘴大大地张开。 “我也押。”马丁说,接着发了牌。斯坦又抓了一张J,下了三个筹码。 “加不加。”他轻松地说道。 马丁又给自己发了一张10。“我加。” 蚊子少校的小脑袋离车厢顶部很近,就偷偷看了一眼他的底牌。“可恶!” “你们俩拼吧。”乔没精打采地说。 他身后的布鲁诺说:“是啊。他们俩分输赢吧。咱们休闲。” 马丁发牌,是两张小牌。斯坦又加了筹码。马丁跟住,又加了两个筹码。 “我要看你的牌。” 水手亮出底牌。一张10。他伸手就要去抓筹码。 斯坦微微一笑,数了数自己的筹码。这时,少校发话了,把大家都吓了一跳。“嘿!好牌。” “你叫什么咬了吗,大嗓门?”马丁笑着问道。 “10快给我看看!”少校这就把小手朝着蛇箱中间伸,抓起牌看了看。他又看了看牌的背面。 布鲁诺站起身,走到侏儒身后,抓起一张牌,迎着灯光看了看。 “你们俩叫什么咬了?”马丁说。 “摸牌!”蚊子少校大叫道,把烟从箱子边上拿起来,马上又按灭了。“牌被抹过,只要知道抹在哪里,就知道是什么牌。” 马丁拿过一张,检查了一下。“可恶!你说得对。” “牌是你的。”少校继续谴责耍赖行为。 马丁厉声道:“你什么意思,我的牌?有人把牌落在厨房那边了。要是我没想到拿回来,咱们就没牌可玩了。” 斯坦把整副牌拿过来,用大拇指一张一张地过。接着又过了一遍,把牌朝下搁在桌子上。等他把牌翻过来,发现全都是大牌,10、J、Q、K。“是抹牌,没事,”他说,“咱们拿一副新牌。” “你是玩牌高手,”马丁咄咄逼人地说,“你怎么知道的?抹牌是打牌时候对别人的牌做的手脚。” “就是知道才不用,”斯坦轻巧地说道,“我不发牌。从来不发牌。我要是真想耍花招,也要把这些牌拿在手里,直到顶上一张能凑成我想要的对子,然后把最小的牌扣上,把花招牌放上去,洗牌,把8洗掉,把花招牌拿回来,再洗。再把最小的牌扣上——” “换副新牌吧,”乔·普拉斯基说,“再怎么讨论给牌做记号也赢不了钱。谁还有牌?” 没人说话。铁轨的伸缩接头在他们身下咯噔一下。接着,斯坦说:“吉娜有一副算命用的牌,拿它玩吧。我去拿。” 马丁拿起做了记号的牌,走到半开的门前,撒了出去。“换副牌没准能转运,”他说,“手气一直背,就上一把不错。” 车厢在黑暗中摇晃着前行。透过开着的门,他们能看见阴暗的山丘,一轮银月在山间落下,还有稀稀疏疏的星星。 斯坦回来了,吉娜也跟了过来。她身穿丧服,唯有胸前的假栀子花还有一丝亮色;金发盘在头顶,由几个不成套的黄色发卡固定住。 “好啊,先生们。我过来没打扰你们吧?那节车厢里都闷死了。电影杂志我都翻遍了。”她打开手包,把一副牌放在了蛇箱上。“我看看你们的手。都干净吗?我可不想让你们把牌给弄脏了。现在图案已经不怎么清楚了。” 斯坦小心翼翼地把牌拿过来,展开给大家看。J、Q、K上的人头很奇怪。一张上画着一个死去的男人,后背斜插着十把剑。另一张是三个身穿古代长袍的女人,每个人拿着一个杯子。第三张牌上的人,一只手从云彩里伸出来,另一只手拿着一根棍子,棍子上长着绿叶。 “这玩意叫啥来着,吉娜?”他问道。 “塔罗牌,”她活灵活现地说道,“世界上最古老的纸牌。有人说,这牌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古埃及。很厉害的,解读因人而异,都是私密的。每当我遇事犹豫不决或者不知道该往哪里走,我就会给自己算一算。我每次都能得到有意义的答案。不过呢,拿来当扑克牌玩儿也行。塔罗牌一共有四种花色:权杖就是方片,星币就是黑桃,圣杯就是红桃,宝剑就是草花。这还有一堆带图的——这叫大阿卡那,专门占卜用的。不过,大阿卡那里有一张——我找找——可以当王用。就是它。”她把这张牌拿了出来,其他的放回包里。 斯坦把王拿起来。他一开始分不清上下。牌上画着一名年轻男子,头朝下,一只脚吊在T形架上,不过架子是活的树,树上还长着嫩枝。年轻人的手绑在身后,脑袋周围有一个金色光环。斯坦把牌倒过来后发现,年轻人的表情很平和,就像死而复生的人一样。就像乔·普拉斯基的微笑一样。这张卡片的名字用老式字体印在背面:倒吊人。 “老天爷啊,要是这些玩意还转不了运,我就一辈子倒霉吧。”水手说。 吉娜从乔·普拉斯基手里拿了一堆筹码,把牌洗好,然后底牌朝下发出。她抓到手牌,皱了皱眉头。大家依次抽牌。斯坦的底牌里有一张圣杯8,弃了。除非底牌里有J或者比J大的牌,否则不要押注;桌上要是出现比J大的牌,那就别跟了。除非你有更大的。 吉娜眉头皱得更紧了。现在剩下她、水手马丁和少校三家。接着,水手弃了。少校抓到三张K,然后叫牌了。结果,吉娜是一手星币。 “你可真会耍诈,”少校凶巴巴地说,“皱着眉头,好像一手破牌,结果是个同花顺。” 吉娜摇了摇头。“我不是故意诈的。我皱眉是因为底牌——星币A,就是五角星。我给它的解读一直是:‘遭到信任的朋友伤害。’” 斯坦把盘着的腿展开,然后说:“可能跟蛇有关系。它们一直在盖子底下乱动,好像不舒服似的。” 蚊子少校吐了口痰在地上,指着一个通气口。然后又收了回来,嘴里不知嘟囔些什么。从洞里能看到一条粉色的、分叉的舌头。少校捡起还没熄灭的烟蒂,张开嘴唇,朝着洞里吹了一口。只听箱子里传来一阵狂乱的扭动和抽打声。 “天啊!”马丁说,“你怎么这么干,小变态。它们会生气的。” 少校把头收回来。“哈哈哈!下次我把目标改成你,对着‘缅因号’战列舰。” 斯坦站起身来。“我玩够了,先生们。不过也别惹我发火。” 火车晃晃荡荡,他努力保持着平衡,推开堆着的帆布往旁边客舱的平台走。他左手伸进马甲边缘底下,解下一个小小的金属盒,体积跟形状都和五分钱硬币差不多。他把手放下,盒子就掉进了两节车厢之间,只在手指上留下一道黑印。我干吗要跟这些混蛋在一块儿?我不要他们的五毛一块,我要自己挣大钱。老天啊,只有你自己的头脑,只有它才靠得住! 昏暗的灯光下,戏团的工作人员挤满在客舱里,脑袋枕在别人的肩膀上。有的人手伸到了过道里,下面垫着报纸。莫莉在一个坐席的角落里睡着,双唇微启,脑袋靠在黑色窗户的玻璃上。 看着他们睡觉的丑态,多么无助啊。人类三分之一的生命就这样在无意识中度过,像尸体一样。有些人,绝大多数人,醒着的时候也跟睡着差不多,在命运面前无能为力。他们在黑漆漆的巷子里,踉跄着走向死亡。他们把触须伸向亮处,碰到的却是火焰,于是赶紧缩了回来,继续盲目地摸索。 斯坦感觉肩膀上放了一只手,便猛地回头,发现是吉娜。她双脚开立,轻轻随着火车的节奏摇晃。“斯坦,亲爱的,我不希望被过去的事情阻碍。天地良心,我对皮特真心难过。我猜你也是,大家都是。不过,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。我在想……你还喜欢我,对吧,斯坦?” “当然,我当然了,吉娜,我还以为……” “好了,亲爱的。葬礼什么的……不过,我不能一辈子哀悼皮特啊。我妈妈,现在——她大概会伤心一年吧。但我想说的是,我们很快就会振作起来的。我们要开心一下。我跟你说,到下一站下车,我们就把其他人抛下,咱俩去玩一玩。” 斯坦抱住她,亲吻她。火车猛地震了一下,害得两人牙齿都碰在了一起。他们笑了。她的手抚摸着他的脸颊。“我一直思念着你,亲爱的。”然后把脸埋在了他的头胸之间。 越过她的肩膀,斯坦看着酣睡的车厢。他们的脸都变形了,失去了往日的丑恶。女孩莫莉已经醒了,正吃着一条巧克力,吃得满下巴都是。吉娜没有起疑心。 斯坦抬起左手,检查了一番。无名指的指节上有一道黑印。抹掉。他用舌头舔了舔,然后抓住吉娜的肩膀,把污迹抹在她的黑色丧服上。 两人放开对方,坐到过道里的一堆箱子上。斯坦在她耳边说:“吉娜,两人暗语是怎么用的?我是说好用的那种——你和皮特以前用的。”穿着晚礼服的观众。名字写在海报最顶上。辉煌岁月。 吉娜倚了过来,声音突然变得沙哑。“等到城里再说。我现在满脑子都是你,亲爱的。我会告诉你的,不管你想知道什么。不过,我现在只想着滚床单的事。”她捉住他的一根手指,夹了一下。 在行李车厢,蚊子少校翻开了自己的底牌。“三张宝剑明牌,底牌一张王,四张同花。哈哈哈!倒吊人!” 斯坦醒来时,天还黑着。之前艾尔百货的通电广告牌一直毫无规律地时亮时灭,现在终于消停了。脏兮兮的窗玻璃外漆黑一片。他是被弄醒的。床垫太硬了,还不平。他的后背能感受到吉娜身体的温度。 他们的床无声地震了一下,斯坦喉头一紧,是对黑暗和未知的恐惧反应。接着,又是一震。这一次,他模糊听到倒抽气的声音。吉娜在哭。 斯坦翻过身来,用胳膊搂住她,手盖在她的胸上。这个时候就得哄她。 “斯坦,亲爱的——” “怎么了,宝贝?” 吉娜费力地翻过身来,泪湿的面颊贴在他赤裸的胸膛上。“就是想到皮特了。” 他无言以对,只是抱得更紧了,没有说话。 “你知道吗,我今天在小锡盒子里翻东西——皮特的东西。以前的宣传册,以前的信,什么的。我找到了他以前的记事本。用我们俩的暗语写的。皮特自己发明的,只有我俩会。有人给它出价一千美元呢。买家是当时全美国最有名的水晶球预言家。但是,皮特只是付之一笑。这个旧本子好像就是皮特的一部分。他写得那么工整,当年……” 斯坦什么都没说,只是扬起她的脸,开始亲吻她。他已经完全醒了,能够感受到咽喉搏动的青筋。他不能显得太急迫。最好先抱抱她,要是自己干得出来的话,就一路往下。 他发现,自己还真干得出来。 这回轮到吉娜沉默了。最后,斯坦说道:“你的节目怎么办?” 她的声音一下子变干脆了。“什么节目?” “我以为,你可能要换节目来着。” “换什么?现在卖书的钱不是比以前都多吗?你看,亲爱的,你要是觉得分成少了,别害羞——” “我说的不是这个,”他打断了她,“在这个烂州里,就没人会写字。我每次把纸笔递给一个观众,他就会说:‘你替我写吧。’我要是都能记住,那他们自己揣着纸算了。” 吉娜伸了个懒腰,床板吱嘎作响。“亲爱的,不用为吉娜担心。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人更轻信,我都可以跳过问答环节。上台,开场白,直接开始卖书,他们还是会买账的。” 一想到自己离不开吉娜,而吉娜却可以独立登台,斯坦便打了个激灵。“不过,我的意思是,我们不能演密语节目吗?你还会吧?” 她咯咯笑道:“听着,小坏蛋,我睡觉的时候都会。不过,要把单词表和各种技法都学会,那可得下苦功呢。再说,这次演出季已经过半了。” “我可以学的。” 她想了一会儿说道:“我没问题,亲爱的。都写在皮特的本子里。不过,你可别给弄丢了,否则吉娜把你耳朵割下来。” “在你手边?” “稍等。火呢?我当然放在手边。你会看到的,别着急啊。” 沉默。最后,斯坦坐起身来,双脚落了地。“我还是回储藏室吧,他们在那儿给我租了间房。咱们的事可不能让那些家伙发现。”他把灯打开,准备穿衣服。在头顶刺眼的灯光下,吉娜看上去形容枯槁,像是个破旧的蜡人。她已经把床单拉到了胸前,不过还是掩不住凸起的乳房。她的头发扎成两个大辫子,辫子末端刺刺棱棱的。斯坦穿上衬衫,打好领带,又披了件夹克。 “你真逗。” “怎么?” “凌晨四点,穿戴整齐,穿过邋遢汉在大厅里走三十英尺。” 不知怎的,斯坦觉得这是对他勇气的称赞。他红着脸说:“该做的就得做。” 吉娜无所谓地打了个哈欠。“大概吧,宝宝。上午见。对了,谢谢你陪我。” 他没有去关灯。“吉娜,那个笔记本——我能看看吗?” 她把床单拨开,起身把手提箱打开了。斯坦想,占有一个女人以后,你是不是就老能看到她裸体了呢?吉娜在包里一阵摸索,取出一个包着帆布皮的记事本,上面标着“账目”。 “宝贝,要么走,要么回来接着睡,随你。” 斯坦把册子夹在胳膊下面,关了灯。他摸到门边,小心地打开门闩。开门时,走廊里黄色的灯光照了过来,映出斑驳的壁纸。 床上传来一声低唤。“斯坦——” “怎么啦?” “来跟姐姐亲亲晚安吧。” 他走过去,亲了她脸颊,没再说话,轻轻带上了门,走了。 他自己房间的门开锁时跟打枪一样。 他看了看大厅四周,没有反应。 在房间里,他脱下衣服,到洗手池洗漱,然后上床,把笔记本放在空空的肚子上。 前面几页是数字和标记符号。 “伊文思港。七月二十日。入账三十三美元。人员费二到六美元。人员:杰罗姆·哈奇开斯夫人。莱昂纳德·吉利,乔赛亚·布斯。一切正常。老鬼。布斯像是执事。会演一点儿。衬套里面找戒指……” “老鬼。”大概指的是旅行社雇的当地南方人吧。 斯坦又翻了几页。又是开销:“F.T.帕莱特队长。五十美元。”这在算命界里简直是天价了。斯坦感觉自己就是被四十大盗困在藏宝洞里的阿里巴巴。 他不耐烦地翻到了后面。最后一页的标题是:“常见问题。”下面是一张有数字的表: “丈夫有二心吗?56、29、18、42。 “妈妈身体会好吗?18、3、7、12。 “狗谁下的毒?3、2、3、0、3。”旁边有一个批注:“小,稳。普适。冷读技巧,适用冷场。” 那么,这些数字就是同一场次收来的相似问题数。“妻子有二心吗?”的数量只有“丈夫有二心吗”的三分之一。 “蠢货,”斯坦小声说道,“要么不好意思问,要么傻到没起疑。”不过,他们都急切地想要答案,每一个人都是。好像他们都不想搞外遇一样,可恶的伪君子。他们都想要,只是别人不能要。他翻过了这页。 “问题是有规律的。每遇到一个冷门问题,就有五十个见过的问题。人性到处都是相同的。所有人的问题都是相同的。他们都会忧虑。发现恐惧之物,一切难逃掌中。问答节目就是这样。想想大多数人害怕什么,然后直击要害。健康、财富、爱情。旅行、成功。他们都害怕得病、受穷、无聊、失败。恐惧是通往人类本性的钥匙……他们害怕……” 透过这些纸页,斯坦看到了醒目的壁纸,又看透了这个世界。怪人是由恐惧造就的。他害怕清醒,清醒了就要面对可怕的生活。但是,他为什么要喝酒呢?是恐惧。发现他在怕什么,然后再讲给他。这就是钥匙。钥匙!克莱姆·霍特里告诉他怪人的来历时,他就知道了。但是,皮特在这里说的是同样的话:健康、财富、爱情、旅行、成功。“有些是家庭问题,婆媳矛盾,孩子,宠物,等等。总有个别自作聪明的,不理就是了。要点:把问答和暗语联系起来。把问题列出来,编上暗号。一开始讲得模糊些,慢慢明确。尽量看着观众的脸,中没中能看出来。” 之后几页清楚地写着问题和对应的编号。正好一百个。问题一:“丈夫有二心吗?”问题二:“最近能找到工作吗?” 艾尔百货正门外,玫红色的太阳已经要露头了。斯坦没有理会它。太阳渐渐升起,传来马车走在混凝土道路上的声音。城市已经苏醒了。十点钟,有人来敲门。斯坦身子晃了晃,问道:“谁呀?” 是吉娜的声音。“起床了,小睡包。太阳都出来了。” 他打开门,让她进来。 “你开着灯做什么?”她把灯关掉,然后看到了本子。“我的天啊,孩子,你昨晚睡觉了吗?” 斯坦揉了揉眼睛,站起来说:“说个数字,1到100。” “55。” “丈母娘要一直跟我们住吗?” 吉娜坐在他身边,手指抚摸着他的头发。“你知道我怎么想吗,孩子?我觉得你能干读心。” 戏团转向南行,沙土路两侧出现了松树。蝉儿在暮夏聒噪着,当地的白人也显得越发虚弱,脸上写满萧索,双唇还多有鼻烟的痕迹。 到处都是阳光,照得南方另一个种群的黑皮肤更加显眼。他们静静站着,看着戏团在氤氲的晨光中搭起来。在“一毛秀”里,他们总是站在人群边缘,一条看不见的线将他们拦在外面。有白人突然转身往外挤的时候,“让开”这两个字就像肩膀上的硬币一样砸到他们的脚下。 斯坦从没来过这么靠南的地方,空气里有些东西让他有点不安。在这片黑色与血色的土地上,斗争隐而不显,却像草地下的蚯蚓一样无穷无尽。 言辞让他着迷。他的耳朵捕捉到了节律,他注意到了生动的俗语,然后采撷入自己的语言库。他发现了老艺人口中奇特的、慢吞吞的语言背后的理据。一种南方人听起来是南方话、西部人听起来是西部话的语言。它带着土腥味,慢吞吞的背后是敏捷的大脑。它是一种给人安慰的、俚俗的、乡土的语言。 戏团这时改变了语速。外圈的人说话要更慢一些。 吉娜把占卜费减到了一毛,但搭售“征服者约翰草药”,价格一毛五。这是某种植物的根干燥以后制成的,缠绕成一坨,据说装进袋子挂到脖子上就能带来好运。吉娜是从芝加哥一家秘药店批量邮购的。 斯坦的魔术教材突然不好卖了,吉娜知道是为什么。“这边的人没见识过魔术手法,亲爱的。一半人都以为你真的会法术。你卖的时候得加点迷信元素。” 斯坦订了一批平装书,《解一千零一梦》,附赠图案为《摩西第七书》中“爱之印”的黄铜幸运币,据说有迷情惑人之效。他卖书时加了些花活。他学会了同时抛三枚幸运币。金属叮叮当当的声音似乎很受观众欢迎,解梦书也就火了。 有些人不会写字,或者不好意思开口,他也学会了用隐语来帮这个人说。 斯坦说“能否请你立即马上回答这位女士的问题”的时候,实际问题是:“我女儿还好吗?” 吉娜现在说话带上了拉长的南方腔。“好的,我感觉到这位女士在担心某个亲近的人,她已经很久没听到这个人的消息了,我说得对吗?我感觉是一位年轻女士——是你的女儿,对不对?当然了。你想知道她好不好,过得开不开心,最近能不能见到她。这个月结束之前,你就会通过别人了解到她的一些消息……” 有一个问题出现频率太高,斯坦给它编了个无声的暗号:朝吉娜的方向猛一抬头。他第一次这么干的时候,提问者是个男的,虚胖子,英俊黝黑的面庞上长着一对明亮的眼睛。“我这辈子能出远门吗?” 吉娜接过话头。“那边有一位男士,他在想一件事,这件事会不会发生在他身上。我现在,在这里要对他说,我相信你一定能得偿所愿。我觉得跟旅行有关。你想去远方旅行。是这样吗?我看到路上会发生一些事情,一群人——一群男人,在问很多问题。但是,我看到旅程走到了终点,时间和你想的不太一样,不过你确实走了一段时间。终点有工作在等着你。工作待遇不错。在北边。我很确定。” 这么说准没错。他们都想去北边,斯坦想着。暗巷,又回来了。末端有一束亮光。斯坦从小就做这个梦。从儿时起,斯坦就在做一个梦。他沿着一条暗巷跑啊跑,两侧无人的建筑阴森可怕。巷子尽头有光,但身后有什么在紧跟着他,越来越近,越来越近。接着,他醒了,浑身颤抖,最后也没有抵达那道光。他们也有自己的噩梦巷。北方并不是终点。灯只会在更前方。恐惧跟在他们身后。黑与白,都没有关系。怪人和他的酒瓶,只有它才能打破紧跟在身后的东西。 在炙热的正午,你的脖颈有时会感到一阵寒凉。女人的双臂能帮你抵挡噩梦的侵袭。但等她睡去之后,巷子的墙就会向你逼来,还有身后的脚步。 现在,整个乡村都弥漫着一股戾气。斯坦不无嫉妒地看着布鲁诺·赫兹雕塑般的肌肉。费时费力费腰,不值当的。一定有更简单的办法。像柔道一样,用脑力和敏捷力。从斯坦加入以来,艾克曼-佐尔博奇妙戏团还没跟当地人起过纠纷(行话叫“怎么,兄弟![6]”),但它总是像蛆虫一般困扰着他平静的思绪。真打起来怎么办?他们会怎么对他? 然后,水手马丁就差点惹了祸。 那是暮夏的一个桑拿天。女人眼神空洞,孩子在她们怀里,扯着她们的裙子;下巴突出的男人死一般得沉默。 克莱姆·霍特里已经上台了,布鲁诺却静静坐着,拿着棕榈叶扇风。“乡亲们,别急着走啊,不想看看奇人大力神吗?当今世界上最强壮的男人!” 斯坦回头看了看大帐的后侧。角落里怪人的位置上,水手马丁跟几名当地年轻人在一起耍皮带。他抓起皮带,从中间对折,缠在放钉子的桶顶上,打了个结,这样就出来两个洞:一个是真的,一拉就开;一个是假的,拉不开。他把手指插进一个洞,开了。然后跟一个观众打赌说他拉不开。观众同意了,然后赌赢了。水手就递给他一块银币。 吉娜拉开小舞台的帘子,从侧面登场了。她把挂在胸前的手帕取下,擦了擦太阳穴。“唉,今天真是烤人啊。”她随着斯坦的视线看了看大帐后侧。“水手最好悠着点。霍特里可不想在这么靠南的地方惹麻烦。这也不能怪他。太容易惹麻烦了。我说,你要是不能靠卖东西养活自己,那你就不是真正的‘一毛秀’人。我要是想做私人占卜,给人驱邪消灾之类的,早就挣大钱了。不过那只会惹来麻烦。” 她停下来,手抓了一下斯坦的胳膊。“斯坦,亲爱的,你最好去那边看看怎么样了。” 斯坦没有动。站在平台上,他是王:身下是一群无名的观众,他的声音居高临下。但是,一旦到了下面,他们的高度就一样了。挤在他们中间,他们集体的重量,让他感到喘不过气来。 突然,一名年轻人飞脚踢翻了马丁缠皮带的桶。水手把声音提高到比正常说话声音稍大的音量,冷冷地说出“怎么,兄弟”,似乎是说给那个年轻人的。 “去,斯坦。快去。别让他们打起来。” 像是背后有人用手枪顶着一样,斯坦向着大帐另一边酝酿纠纷的地方走去。他用余光看到乔·普拉斯基用手扶着,沿着台阶一瘸一拐地往下蹦,正往帐篷角落里走。至少不止他一个人。 普拉斯基先到。“你好呀,先生们。我是戏团老板。有什么事吗?” “能有事吗?”一名观众发难道。斯坦觉得是一名年轻的农夫。“这个文身的混蛋耍赖,骗了我五美元。我以前看过他拿皮带骗人,我要把钱要回来。” “你要是觉得戏团里拼人品的游戏不公平,我肯定这位水手先生会把你下的注如数奉还。来看表演是为了开心,先生们,别伤了和气。” 另一名观众开口了。瘦高个,一看就是庄稼汉,嘴巴老是张着,露出里面长长的黄牙。 “我以前也见识过这个把戏,先生。蒙不了我。我们这么解,那永远也解不开。有人给我演示过。纯粹是骗人的。” 乔·普拉斯基嘴咧得更大了。他把手伸进衬衫口袋,拿出一卷钱,点出五元,交给那个农夫。“这是我自己的钱。愿赌服输,没钱别赌。我给你钱是为了免伤和气,大家开心。快走人吧。” 农夫把钱揣进裤兜,跟着同伴一溜烟跑了。普拉斯基转向水手,脸上还挂着微笑,但眼睛里闪着苛责、坚毅的光芒。“你个白痴!这个镇不好惹,这整个州都不好惹。你还想着叫兄弟?你自己留点神!现在把五块钱给我。” 水手马丁从牙缝里啐了一口吐沫在扬尘中。“我堂堂正正赢的,两个南方佬我还应付得了。你这个大善人是从哪儿蹦出来的?” 普拉斯基把手指伸进嘴里,吹了一声口哨。台上的最后一名观众正在往外走,霍特里从上面下来了。乔大幅度地挥着手,霍特里表示看到了,同时让人把帐门口的帆布拉上。老马吉雷要关大门了,关得紧紧的,下次营业时间才打开。 布鲁诺从平台上轻轻跳下,大步走了过来。斯坦感觉吉娜在他身边。蚊子少校迈着小短腿也往这儿跑,听脚步声不怎么样协调。 乔·普拉斯基平静地说:“水手,这一路上你惹了多少乱子。把五块钱给我,收拾东西走人。你别干了。霍特里会支持我的。” 斯坦膝盖有点发软。吉娜的手放在他胳膊上,手指紧紧抓着。他们是在等着自己对水手动手吗?乔是个瘸子,布鲁诺是个大力士。斯坦比水手壮一些,不过他一想到打架就恶心。他觉得光凭拳头大肯定不行。他本来想拿枪,不过枪的麻烦事也多,也害怕把人打死。 马丁看着大家。布鲁诺默默站在后面。“我不跟瘸子动手,波兰佬。我也不欠你五块钱。”水手嘴唇发白,双目喷火。 别看这杂技演员身材不高,上前抓住马丁的手,把手指握住一掰,当场疼得文身男跪倒在地。“小子,你狂不狂了!” 普拉斯基双臂交叉,不再说话,面无表情。接着放开马丁的手,双拳攥住对方长袍的领子,手腕并在一起,手背压在水手的喉咙上。马丁被紧紧锁住,嘴巴张着,狂乱地抓着普拉斯基的胳膊。但是,他动得越厉害,被挤压得就越紧,他的双眼开始往外凸,头发盖在眼睛上面。 蚊子少校上蹿下跳,跟拳击手似的走位比划。“杀了他!杀了他!杀了他!掐死他!杀死这个大猩猩!”他冲到前面,开始用小拳头捶水手的脸。布鲁诺把不停扭动的马克提了起来,然后揪着夹克衣领放到地上。 乔开始摇晃文身艺术家,摇得越来越厉害。斯坦看着这不动声色而又不可挣脱的锁喉杀招,恐怖和狂喜的感觉同时袭上心头。 克莱姆·霍特里跑上前来。“好了,乔。他应该得到教训了。放手吧,还有事等着干呢。” 乔又露出死而复生的那种微笑,放开了水手,留他坐在地上揉喉咙,大喘气。普拉斯基伸进马丁的长袍口袋,掏出一沓钱,拿走五元,把其余的放了回去。 霍特里把水手扶起来,让他站稳。“你走吧,马丁。钱,我付你到月底。收拾好东西,随时可以离开。” 马丁再次开口时,声音又小又沙哑。“好,好。我走。我拿着文身针,随便去个理发店,挣得都比这鬼地方多。不过,你们都给我记着,有一个算一个。” 晚上九点左右,人很多。霍特里站在大帐和鲜亮条幅的外面刺耳地吆喝着。 “快来看呀!快来看呀!欢迎光临奇妙世界。奇人怪兽,奇妙享受,奇观闻名,奇奇奇!更有法国电小姐,闪电穿身过,一点儿不哆嗦!” 斯坦看着那边的莫莉·卡希尔。手里拿着两个劈啪作响的电弧灯时,她总免不了瑟缩。最近这一两天,他每次看到这情景都觉得脊背蹿上一股凉气。她现在弯下腰,把她的化妆盒放到电椅后面。弯腰的时候,裤子的金属片都紧紧贴在屁股上。 几个月来,你每天都跟一个女孩见面,但她却从来没进到你的眼里。真奇怪。斯坦这样想着,接着,事情总会发生。莫莉拿着电弧灯,火花开始飞溅,而她双唇紧闭。然后,你眼中的她就完全不同了。 斯坦把目光从女孩身上移开。大帐的另一边,布鲁诺·赫兹用力鼓起小臂,粉红色的皮肤下肌肉简直要炸裂开来,雄壮的胸膛在汗水下熠熠发光,围观的人并不多。 莫莉拘谨地坐在一把曲木椅上,旁边是一个沉重的方盒,上面缠着导线。手上的绑带也好,吓人的骷髅头标志也好,全都是假的,跟戏团里的其他东西一样。她正在聚精会神地研究一张绿色的赛马票。这时,她弯腰挠了挠一侧脚踝。斯坦脊背又蹿上一股凉气。 她还在看着马票,但眼睛里已经没有它了。莫莉神游到了自己一直钟情的梦里。 梦里有一个男人,他的脸总是在阴影中。他比她高,声音低沉浑厚,一双棕色的手富有力量。两人漫步着,喝着饮料。每一根草都反射着骄阳,每一块卵石都在夏日里闪着光。一道旧围栏,外面是一片波浪般起伏的草地,草地上雏菊朝天盛放,那天蓝得让人心痛。 他的脸依然在阴影中,手臂却攀上了她。她把双手贴在他坚实的胸膛上,他却把嘴唇贴了上来。她想把头扭开,但男人的手指已经在抚摸着她的秀发,他的亲吻落在她的喉咙之上,另一只手则开始轻轻地揉捏她的乳房…… “快来呀,乡亲们,来这里。台上的这位年轻女士,她是我们当代的奇迹——法国电小姐!” 斯坦从后面走上乔·普拉斯基的舞台,坐在边上。“干得怎么样?” 乔微微一笑,继续给准备要卖的笑话书里夹上赠品。“没什么好抱怨的。今天人挺多,对吧?” 斯坦挪了挪椅子。“我担心马丁给咱们使绊子。” 乔掰着长老茧的指节走近了点说:“不好说。我估计不会。他毕竟在团里干过,胆子也小。不过,我们还是得把眼睛睁大了。我觉得他不会来找我麻烦了——他都吃过并十字绞的亏了。” 斯坦皱了皱眉。“什么亏?” “并十字绞。日本的。十字锁喉,刚刚我在他身上用的,够他喝一壶的。” 斯坦起了疑心。“乔,这招真厉害,你使的。你到底从哪儿学的?” “日本人做给我看的。我以前在凯霍家干的时候,那儿有个日本杂技演员。很简单的。他教了我很多柔道的技术,不过这招是最好用的。” 斯坦挪得更近了。“给我演示一下呗。” 普拉斯基走上前来,右手抓住斯坦的外衣右领,然后往上抵到斯坦喉咙。接着左臂跨过右手,抓住左领。斯坦一下子感觉到喉咙像是被三角铁扼住一样。手马上就松开了,普拉斯基把手放下,笑了笑。斯坦的膝盖还在颤抖。 “我也试试看。”他用一只手抓住普拉斯基的黑色高领毛衣。 “往上点,斯坦。你要正好抵住颈部主动脉——这儿。”他把年轻人的手提了提。“现在,两臂交叉,抓住另一边。好。手腕抬起,手背顶住我的脖子。这样血就流不进大脑了。” 斯坦感觉一股力量涌入双臂。他的牙齿已经咬紧了双唇,只是自己还没感觉到。普拉斯基迅速拍他胳膊一下,他就松开了。 “好小子,你可得小心点!要是时间稍微长一点,手下可就死人了。要练快,运用自如不简单,不过一旦顶上,对面就破不开了——除非他是日本武术的行家。” 这时,两人都抬起头,看着匆忙跑来的售票员老马吉雷。 “条,条,条……子!”他低着身子从两人身边跑过,又往霍特里那边去,霍特正站在电椅女孩的舞台上。 普拉斯基笑得更开了,每次有麻烦都是这样。“条子,孩子,警察。放松点,没事的。霍特里可有的谈了,证明他钱不白拿的时候到了。我一直就琢磨,他们总有一天会过来捣乱。” “咱们会怎么样?”斯坦现在嘴唇发干。 “没事,孩子,大家脑子清楚点就好。别跟警察争辩,给封口费。客客气气,一直说‘是,是’,然后把封口费递上。斯坦,戏团的门道你要学的还多呢。” 入口处传来一声哨响。斯坦的头转了过去。 一名高大的白发男子站在门口,牛仔布衬衫上别着徽章,帽子后戴,双手大拇指插在松松垮垮的腰带里,腰带一侧皮套里装着一把沉重的转轮手枪。霍特里对着莫莉舞台下面的观众,咧嘴大声说道: “乡亲们,本次表演到此结束。你们可能都有点儿口渴了吧,来杯冷饮怎么样?中央过道正对面就有个冷饮亭,苏打汽水管够。今天的节目就这些啦,请明晚再来,我们还准备了精彩特别节目——今晚看不到的哟。” 观众听话地从大帐鱼贯而出,霍特里则朝警察走去。“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吗,长官?我叫霍特里,是这家戏团的老板。您随便走,随便看,绝对配合。我们这没有色情表演,也不搞赌博。” 老人没有光彩、也不转动的小眼睛落在霍特里身上,就好像看小屋角落的蜘蛛一样。“站着别动。” “你是老板。” 老人扫视了一番“一毛秀”的帐篷,指着怪人待的地方。“那里面是什么?” “耍蛇的,”霍特里随意答道,“想看看?” “我听到的可不是这样。我听说,你这里有虐待动物的非法低俗表演。我今晚接到的报案。” 戏团老板拿出一包烟草和纸开始卷,左手一绕就成了。他用舌头舔着纸,又点了根火柴。“要不要赏光看看我们的全套节目,长官?我们很高兴——” 警察的大嘴合上了。“警长派我来把你这封了,还让我看情况抓人。我准备抓你,还有——”他环视了一圈演员:布鲁诺呆呆地披着蓝袍子;乔·普拉斯基微笑着准备要卖的玩意;斯坦拿着五十美分硬币,一会儿弄没,一会儿弄出来;莫莉还坐在电椅上,紧身胸衣上的金属片随着胸脯起伏而忽明忽暗。她紧张地微笑着。“我还要抓那个女的——穿着暴露。本市可都是正派女人,家里有女儿的,正长大呢。这种暴露的女人可不能抛头露面。其他人原地待命。好了,你们俩,跟我走一趟。先给那女孩披件衣服。她现在这样关起来可不成。” 斯坦注意到,警官下巴上的胡子是白的——就像死人身上的白色菌丝一样,斯坦冒出了这个疯狂的念头。莫莉的眼睛瞪得大大的。 霍特里清了清嗓子,做了个深呼吸。“你看,长官,这个女孩没什么好指责的。这是演出服,她的节目要手持电线,普通的衣服会着火的,还有……” 警官伸出一只手,抓住霍特里的衬衫。“闭嘴。别想给我塞钱。我不是你们肮脏的北方警察,礼拜天去亲牧师的脚指头,剩下的六天尽忙着拿脏钱。我在教堂里是干助祭的,我的职责是确保一方安宁,把这些耶洗别[7]全都关起来也不怕。” 他的小眼睛盯着莫莉光着的大腿,又往上看了一眼肩膀和乳沟。老人的目光火辣辣的,松弛的嘴巴也咧到了最大。他注意到,电椅女孩舞台旁边有一个潇洒的男青年,头发是黄色的,跟女孩说了几句话。她点了点头,马上把注意力转回到警官身上。 警长拽着霍特里一块走了过去。“小姐,别跟他说了。”他又朝莫莉伸出了一只指节发红的手。斯坦正在舞台的另一边,摸索着开关。一时电光火石,噼里啪啦:莫莉的黑色头发竖立起来,就像脑袋后面生出了光环。她把手指尖碰在一起,手指之间跳跃着蓝色的火花。女孩把手伸向呆若木鸡的警官,火花一下子传了过去。他大喊一声,连连后退,放开了霍特里。静电发生器停了下来,一个人的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。是那名黄头发的年轻人。 “警长,你明白原因了吧,她为什么必须穿这套金属演出服。电流会把普通织物点燃,只能穿得少一点才能避免着火。她周身游走着几千伏特的电流呢。抱歉,警长,不过你兜里好像掉了几块钱。” 警官情不自禁地往斯坦指着的地方看。他什么都没看见。斯坦伸出手,五张一元钞票依次从警长的牛仔布衬衫口袋里出现。他把钱卷好,塞到老人的手里。“再过一分钟,你的钱可就没了,警长。” 警官眼睛半闭,带着敌意和疑惑,但还是把钱揣进了衬衫口袋。 斯坦继续说:“您还给妻子买了几条丝绸手绢当礼物,我都看见了。”斯坦从警长的弹链里抽出一条浅绿色丝巾,然后又是一条紫色的。“真漂亮。您的妻子肯定喜欢。还有一条纯白的——送给您女儿。她大概有十九岁了吧,对不对,警长?” “你怎么知道我有女儿?” 斯坦把丝巾团成一个球,接着不见了。他现在表情严肃,蓝色的眼睛目光冷峻。“我知道很多事情,警长。我也不清楚是怎么知道的,不过绝没有超自然的因素,我保证。我出身苏格兰家庭,苏格兰人经常有那种……那种老人口中的‘第二种视力’。” 长着粗粝红脸的白发老人不由自主地点着头。 “比方说,”斯坦继续说道,“我还知道您口袋里有一个小玩意,也可能是古物,将近二十年吧。大概是一枚外国硬币。” 大手朝着裤袋摸了一把。斯坦感觉心跳在加速,胜利的心跳。再来两次就能把他拿下了。 “这个幸运符您丢了好几次,但每次都失而复得。它对您意义很大,虽然您也不知道为什么。我跟您说,它片刻不能离身。” 警官的眼睛没有刚才那么锐利了。 斯坦从余光中发现,他们上面的电椅已经空了。莫莉不见了,其他人也都不见了,只有霍特里站在警官稍靠后的位置,一边点头,一边津津有味地听着魔术师说出的每个字。 “警长,这实在不关我的事,您是个有本事的人,别的什么事都难不倒您。不过,我身上的苏格兰血脉正在流淌着,它告诉我,您人生中有一件担忧的事,您觉得很难办的事。您的力量,您的勇气,您在本市的权威似乎都无可奈何。它就像水一样从您指尖流走——” “等等,小伙子。你在说什么呢?” “我说过了,这确实不关我的事。您现在正当年,论岁数都够当我爸爸了。按理说,应该是您指点我,我哪有资格指点您呢?不过,这一次我可能真的会帮您一把。我感觉您身边有敌意的气息。您身边有人嫉妒你,还有您的能力。您是保一方平安的警官,重任在肩,这确实是一方面。但是,这件事还跟您参加的教会有关系……” 他的脸色为之一变,凶巴巴的线条都展开了。现在,这只是一张平凡老人的面庞,疲惫而迷惑。斯坦趁势快马加鞭,生怕自己施下的脆弱咒语会突然失效,同时又对自己的本领兴奋不已。他告诉自己,要是你连一个满嘴《圣经》上帝、一肚子男盗女娼、指节粗大、虚伪透顶的教堂助祭都搞不定,那可他就真是个废物了。这个老混蛋。 斯坦的双眼突然浑浊了,仿佛转向内心,声音也私密起来。“您深爱着一个人。但是,您的爱情遇到了阻碍。您感觉自己深深陷了进去,不能自拔。我好像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,很甜美。她在唱歌,是一首老歌,动听得很。等等。我听到了,是《求主掌舵》。” 警官的嘴巴张着,宽阔的胸膛随着呼吸起伏。 “我看到一座平和、美丽的小教堂,是星期日的早晨。您为它付出了辛劳,付出了心血。您在主的果园中辛勤耕耘,终于在一位女士的爱身上开花结果。但是,我看到她眼里噙满泪水,而您的心也被深深触动……” 老天啊,我怎么编的?斯坦想着,嘴里却是连珠炮般不停歇。 “但是,我感觉最终一切都会好的。因为您有力量。您会得到更多。主会赐予您力量。有人在恶毒地嚼舌头,想要伤害您,甚至要伤害那位美丽的女士。他们就像坟墓一样,外面看着华美,里面却只有尸骸与不洁之物……” 助祭的眼睛又一次灼热起来,但不是对着斯坦。年轻人继续说的时候,老人的眼里已经带上了畏惧屈服的神采。 “我们的救主耶稣啊,圣灵之光照在他们身上,却只是徒劳。他们眼睛上蒙着一层黑色的玻璃,正映出他们黑色的心,罪恶,伪善,妒忌。但是,您在内心深处是有力量的,有力量与他们抗争。把他们打垮。您相信主,崇拜主,主会助您的。 “我感到圣灵在直接与我对话,如同父子一般。我必须告诉您,您最近有财运了,会有失望,会有迟延,但您一定会拿到。我能看到,这座镇里的人们曾是盲目的,但不久便会发生一件事,让他们醒悟,让他们认识到,您是一个了不起的人,远远超过他们过去对您的认识。您会迎来惊喜——明年,可能稍微晚一点,大概十一月份。这是一块长久压在您心上的大石。但是,只要您追随自己的直觉,不管其他人说什么,相信自己的判断,您的判断何时辜负过您?那么,它就必将成真。只要您给它一次放飞的机会。” 霍特里早就走了。斯坦转过身,慢慢地往大门走。外面的中央过道上,人们三五成群地说着话。整个戏团的人都被扣下了,警官们把市民也都清了出去。斯坦慢慢地走着,说话还是温柔、内省的语气。老人在旁边跟着他,眼睛直视前方。 “我很高兴认识您,警官。我以后会回来的,看看苏格兰血脉到底准不准。我觉得肯定是准的。您当然不会在意我这样一个小字辈说的话,我怎么敢斗胆给您进言呢?我知道您的年岁比我大得多,世事洞明更是远甚于我,我永远都赶不上。但是,第一眼看见您,我就心想:‘这是一位深受思想折磨的男人,一位法律的公仆。’不过,我紧接着就发现,您根本用不着这么折磨自己,因为事情一定会如您所愿,所谓好事多磨……” 我要怎么收尾呢?斯坦心里想着。要是再不停下,肯定会露馅的。 两人走到入口处,斯坦停了下来。警官粗犷的红脸庞转过来对着他。沉默向斯坦压来,让他喘不过气。完蛋了,他的心一沉。他没什么话再好说了,现在该肢体行动了。斯坦觉得自己黔驴技穷了。这时,他突然明白该怎么做了。他从老人身边走开,表情尽可能装出圣洁的样子,抬起一只手,摆出平和自信的手势,轻轻靠在卷起来的帆布上。这就相当于一句话完结的句点。 警官长舒了一口气,把大拇指插进腰带里,看着外面暗下来的中央过道。接着,他转过头,像普通老人一样对斯坦说:“小伙子,我真希望早点遇到你。你去跟镇里的其他人讲,让他们别紧张。我们只是要保一方平安。不过,上帝啊,等我——要是我再选上治安官,你们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,只要你们的节目健康向上就行。晚安,孩子。” 他慢慢地踱走了,朝着黑暗走去,装着弹夹的皮带打在他的大腿上,发出砰砰的声音。 斯坦胸口的血液汹涌澎湃,衣领挺着,脑袋晕乎乎的,就跟发高烧一样。 世界是我的,哈哈!世界是我的!我知道他们的弱点,只等我随心掌握。怪人喝威士忌。其他人也一样,他们啜饮着承诺和希望。我都给他们。然后驾驭他们,操纵他们,让他们为我所用。只要能读透那些个老家伙,把他们搞定,当个参议员有何难!当个州长有何难! 接着,他想起了让她躲去的地方。 在黑黢黢的卡车停车场,吉娜的车停在最后面,阴暗无声。他轻轻把车门打开,溜了进去,血脉贲张。 “莫莉!” “在呢,斯坦。”座椅后面阴暗的空间传来一声低语。 “好了,我把他搞定了。他走了。” “斯坦,你真棒。你最棒了。” 斯坦翻过座椅爬到后面,手碰到了颤抖着的肩膀,温暖而柔软。他的胳膊伸了过去。“莫莉!” 他感受到了双唇,然后一头栽下去,和她倒在了一堆毯子上。 “斯坦,你不会让我有事的——对吧?” “当然不会。只要我在身边,你什么事都不会有。” “啊,斯坦,你太像我爸爸了。” 他双手颤抖着解开了女孩胸衣的挂钩。高耸坚挺的乳房就在他的手下,他的舌头也触到了她的双唇。 “疼,斯坦,亲爱的。别弄疼我。” 他的喉咙处热血奔涌,领子都要憋死他了。 “啊。斯坦——弄我,快,来弄疼我——” 牌五 皇后 稻谷与河流之间,皇后端坐于维纳斯的宝座之上 这个夜晚终于安静下来了,唯有虫儿鸣叫。摩天轮冷冷清清,就像指向繁星的骨架。黑暗中只有厨房亮着孤灯。 斯坦走到车旁的草地上,抓着莫莉的手帮她下来,她的手掌温热而湿润。站在他身边时,她突然贴上来,把前额靠在他面颊上。两人几乎一样高。她头发闻起来甜甜的,搔得他下巴痒。他不耐烦地摇了摇头。 “斯坦,亲爱的,你爱我——对吗?” “当然了,宝贝。” “千万别跟人说。不要讲,你跟我保证。我从没让男人这样子对我。真的。” “你当真?”斯坦对她竟有这么大的力量,这让他一阵战栗。他听出女孩的声音里带着恐惧。 “啊,亲爱的,我是说真的。一开始你弄得我挺疼的。你知道——” “我知道。” “亲爱的,我要是之前干过,你就不会弄疼我了。我真高兴是你弄疼了我,亲爱的,我真的高兴。你是我第一个。” 空气很冷,她开始冻得发抖。斯坦把夹克脱下来,披在她肩上。“唉,你对我真好,斯坦。” “我会永远对你好的。” “永远?”莫莉停下脚步,转身对着他,两只手都抓在他小臂上。“你什么意思,斯坦?” “就是永远。” “你的意思是,这次演出季结束,然后我们各奔东西?”她的声音里还藏着一个更深的问题。 斯坦已经决定了。他看到了闪亮的、一英尺高的大字,而他笔直地站在台前。莫莉身穿晚礼服,混在观众里,缓缓地沿着过道前行。观众伸长了脖子看她。她真是赏心悦目。两侧的牌子上只写着三个大字:斯坦顿。辉煌时刻。 “莫莉,你喜欢演艺界,是吧?” “当然了,斯坦。爸爸一直想让我进演艺界。” “那么,我的意思就是——让我们向辉煌迈进吧。我们一起。” 她用一条胳膊环住他的腰,两人继续往下走,走得很慢。“亲爱的,这太好了。我正想让你这么跟我说呢。” “我是认真的。我们两人一定能走上事业巅峰。你科班出身,盘靓条顺。我是说,你长得很美,我们可以创造一套双人暗语节目,把他们全都迷翻。” 莫莉的胳膊搂得更紧了。“斯坦,这就是我梦寐以求的。爸爸会为我们无比骄傲的。我知道他会的。他会喜欢死你的,斯坦。你话里那种从底层拼上去的豪气,是他最看重的品种。还有对兄弟忠诚,永远不背叛。爸爸说,他希望自己的墓碑上写着:‘丹尼·卡希尔在此长眠。他从没背叛过兄弟。’” “是这么写的吗?” “没有。我爷爷不听。墓碑上就写了个‘丹尼·卡希尔’,下面是出生和死亡日期。不过有一天晚上,那是我离开路易斯维尔的前一晚,我跑出去,用粉笔在日期下面写上了那句话。我打赌,粉笔的痕迹还会剩下一点儿的。” 他们回到“一毛秀”,里面只有一盏电灯亮着。斯坦往里瞥了一眼。“没人,孩子。进去干自己的事吧。其他人都去哪了?”莫莉在吉娜舞台的帘子后面换衣服时,斯坦去了一趟厨房,发现大厨正在清洗咖啡壶。“人都哪儿去了?” “散着呢。警察跟摩天轮和赌博摊的几个人吵起来了。他们连猫窝都搜过了。修理工明天来弄好。我得弄一盆水,好烧热了给他们洗衣服。要咖啡吗?” “不了,谢谢。我要去找大家伙儿了。你知道他们在哪儿吗?” 厨师擦了擦手,点了根烟。 “霍特里沿着公路去找餐车了吧,还是什么的。路边小店,你肯定能看见。他说今天晚上不想在这边待着。无可厚非。看来是有人给警察透了怪人表演的信,所以他们要把你们一锅端,还有摩天轮的事。我听说啊,以前在‘一毛秀’里干文身,还跟普拉斯基起过争执那个男的,正在城里面四处传扬呢。” “水手马丁?” “就是那个兔崽子。我听说,他跟镇子上的人乱讲,然后鼓动他们去跟警察说。你能想象戏团里有这种败类吗?真该有人拿把菜刀捅进他下边,把那根棍给切了。” 斯坦听到外面传来低沉的口哨声,就跟厨师说了再见。莫莉站在“一毛秀”大帐的阴影下,穿着黑外套,里面是件白色绸衫,看上去扭扭捏捏的。他抓住她的胳膊,两人就朝着公路走去了。 这是一家专做鸡肉的小饭馆,里面传来说话声和大笑声。他推开了纱门。 大家都坐在一张铺着红色方格桌布的餐桌旁,上面有好几大杯威士忌,还有满是鸡骨头的盘子。霍特里正在发言: “……就在我听到这小子搬出上帝啊、耶稣啊那套鬼话的时候,我就知道,他上道了。我跟你说,那场景真是绝了。老东西的嘴张得有一里地那么大——听得那么认真啊,说一句听一句。” 看到斯坦和莫莉进来,他停下话头,高呼一声。 其他人也打了招呼。吉娜赶忙起身,双臂抱住莫莉,还亲了亲她。“你没事太好了,宝贝,见到你太好了。快过来,挨着吉娜阿姨坐下。你都躲到哪里去了?我们知道他们没抓到你,也没抓斯坦,克莱姆在附近暗中盯着呢。你可是找得我好苦啊。” “我藏在车里。”茉莉说,低头看看钱包,手里摆弄着钱包扣。 “还有斯坦!”吉娜紧紧地抱住他,热情地亲了他的嘴唇。“斯坦,小子,好样的。我就知道你有心计。想想看——冷读警察,还把他打发走了!哎呀,我真是太爱你了。” 蚊子少校尖利的声音插了进来。“过来吧,喝一杯。霍特里请客,快来呀。我嘴都有味儿了。” 两人分别坐下,一名头发竖立的瘦高小伙子又上了两盘鸡肉。 “兄弟们,酒别喝大了,城里管得可严。” 斯坦和莫莉坐在一块,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。 乔·普拉斯基说:“干得好,小子。你脑子够用,不愧是干戏团的,没跑。” 布鲁诺什么也没说。他本来正要吃第四盘鸡肉,不过现在也放到一边。莫莉抓着斯坦的手,在桌布下面紧紧握住。两人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。 吉娜给自己倒了一杯酒,两口就喝完了。“酒可是坏东西,克莱姆。它怎么那么坏,就剩这么一点点了——那个苏格兰人就这么说的。” 克莱姆·霍特里牙叼着一根火柴。“大家注意。我问过警官,年轻的,挺面善。我问他,去哪儿能喝酒。他就把我送去小舅子家了。小心点就没事,今晚以后就太平了。查我们那个死老头,他是最麻烦的一个。咱们明晚接着开,把他们都请来玩,最好的宣传。” 莫莉看上去被吓到了。“我——我怕不安全吧。” 霍特里咧嘴一笑。“你穿马靴和马裤吧,没事的。他们都觉得你好看,犯不着担心。” 吉娜从嘴里拿出一根鸡骨头,说道:“我觉得咱们应该好好感谢一下斯坦。今晚要不是他,咱们可就麻烦大了。我总是说,第二种视觉不是一般的东西。会读心的人,走到哪里都饿不着。只是,嗨——”她转过身面对斯坦——“我都不知道你还能侃《圣经》,就跟克莱姆平常教训我们那样。”她嚼了两口,吃完继续说道:“斯坦,跟我们坦白吧,你当没当过讲道人?”他摇了摇头,嘴角上扬。“那是我爸爸的主意——他想让我当牧师。可惜我不想干。他又让我干房地产,不过那玩意太慢了。我就想变魔术。他老人家可是引经据典的高手,大概我也遗传了点吧。” 蚊子少校双手举起酒杯。“敬伟大的斯坦顿,欢乐、魔术、悬疑与瞎话的传播者!好小伙子,好小伙子……” 布鲁诺·赫兹说道:“你闭嘴,就你人小话多。”他黯然地望着莫莉,突然蹦出一句:“莫莉,你会跟斯坦结婚吗?” 房间一下子安静了,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。莫莉一口呛住,吉娜拍打着她的后背。她回答的时候脸都红了:“怎么——你怎么这么想——” 布鲁诺莽撞而绝望地蹒跚向前。“你和斯坦在一块儿!你们俩要结婚吗?” 斯坦抬起头,平视着大力士的眼光。“莫莉和我要争当演艺界的大腕。我们都想清楚了。在两天一场的正规剧院,没有人会因为衣服穿得少来找她麻烦。” 吉娜把酒杯放下。“怎么——这,了不起。克莱姆,你听见了?他俩要去闯大剧院呢。我觉得好极了,太棒了。”她又给了莫莉一个拥抱,然后伸手去揪斯坦的头发。“斯坦,你——你这个骗人精!你还一直——跟……就像不知道世上有她这么个人似的。”她又往杯里倒了些威士忌,说道:“好啊,兄弟们,我敬新郎新娘一杯。祝你们长命百岁,一生平安——哈,莫莉?” 霍特里举起了咖啡杯。蚊子少校说:“万岁!我要躲到床底下,这可是初夜!我不出声,就让我——” 布鲁诺·赫兹给自己倒了一点酒,透过杯子凝视着莫莉。“你们好好的(原文为德语),”他嘟囔着说,“祝你们好运。你们需要点儿运气。没准哪一天——” 乔·普拉斯基还是他的拉撒路式微笑,看上去嘴巴就跟灯笼一样。“祝你们好运,孩子。我很高兴。我帮你写封推荐信吧,我在纽约有几个认识的订场经纪人。” 吉娜颤颤巍巍地把面前的盘子和杯子都挪开了,从钱包里拿出一叠纸牌。“拿着。轮到你们接受塔罗牌的启示了。塔罗牌总是会有答案。”她洗过牌后,说道:“来呀,亲爱的。切牌吧,看你能切到什么。” 莫莉切了牌,吉娜一把抓住,翻过来看。“你大概早就知道了——皇后!就是她,亲爱的。看啊,她坐在宝座上,上面还有维纳斯的符号呢,代表爱情。她头发里还有星星,代表你丈夫会给你的东西。” 蚊子少校咯咯笑了起来,布鲁诺让他噤声。 “皇后牌代表桃花运,亲爱的。再好不过了。你最想要的东西就要得到了。”她再次洗牌,拿给斯坦。斯坦之前就起身走到莫莉的椅子后面了,莫莉拉住他的手,在自己的面颊旁边握住。 “来吧,斯坦。切牌,看结果如何。” 斯坦放开莫莉的手。在牌堆里,有一张牌看来摸过得比较多,边缘比其他牌暗淡一些。他不假思索地就切到了这一张,然后把上面的牌翻开。 蚊子少校发出一阵狂叫。吉娜把酒瓶都打翻了,趁还没滚到地上,霍特里接住了它。布鲁诺麻木的脸上闪着类似胜利的光芒。莫莉看起来很疑惑,斯坦则笑出了声。桌子对面的侏儒用勺子敲打桌布,耍酒疯一样地高喊: “哈!哈!哈!哈!是倒吊人!” 牌六 复生 在炽翼天使的呼唤下,坟墓与棺木打开了,死者赤条条地出现了 “……夫人,我看到你身边有很多人,他们嫉妒你的幸福,嫉妒你的教养,嫉妒你的幸运,还有——是的,我必须对你实话实说——你的美貌。我建议你去走自己的路,去做你内心深处认为是正确的事情。我相信,你的丈夫,现在与你同坐在剧院里的丈夫,他也会这样认为。对付恶意的嫉妒,最好的武器就是相信你自己的道路。不管他们说什么,你都是正义的,道德的。就是这些人中的一个——夫人,我相信你知道我说的是谁——毒死了你的狗。” 掌声不是一下子就响起的。观众感到不可思议,都被镇住了。掌声是从剧院后排开始的,然后逐渐向前。之前跟莫莉耳语问题,然后由斯坦解答的人最后才加进来。当时真可谓掌声雷动。斯坦已经回到沉重的大幕后面,像呼吸山间的空气一样享受着。 大幕再次拉开,意思是要他第二次鞠躬致意。他欣然同意,缓缓地低下躯干,直到与腰部平齐,然后伸出一只手。莫莉穿过后台侧面的门翩然而至。两人手拉着手,一同向观众鞠躬。接着,大幕重新拉上,两人从舞台侧面离开,走上混凝土楼梯,最后进了更衣室。 斯坦打开更衣室的门,站在门口等莫莉进来,然后把门关上。他在柳条沙发上静坐片刻,然后取下白领带,解开笔挺的衬衫的领圈扣子,点了根烟。 莫莉也脱掉了紧贴皮肤的晚礼服,挂在衣架上。她不着寸缕地站了一会儿,挠胳膊下面的肋骨。接着,她披上一件长袍,用头绳把头发扎住,然后开始往脸上敷冰奶油。 终于,斯坦开口了。“连续两晚是不是太累了?” 她手停了下来,压在下巴上,头拧到另一边不看他。“对不起啊,斯坦。我有点累了。” 他起身走过去,从上面看着她。“咱们都一块儿演了五年了,你怎么还搞错?老天爷啊,你脑子是干什么使的?88是什么?” 她涂着烟熏妆的大眼睛泪光闪烁。“斯坦,我——我得想想。你一下子这么来,我得想想。我——就是得想想。”她已是有气无力的了。 他还是不依不饶,声音冷酷。“88!” “组织!”她突然一笑,说道。“我能加入俱乐部、兄弟会或其他活动吗?当然了。我没忘,斯坦。真的,亲爱的。” 他走回柳条沙发,又坐了上去。“你睡前翻来覆去念一百遍,然后才能睡觉。知道吗?” “好,斯坦。” 她心里高兴了些,紧张的时刻可算过去了。她用毛巾在脸上卸去粉妆,又在前额拍了点粉,开始涂口红。斯坦脱下衬衫,披了件睡袍。他熟练地在脸上抹了冰奶油,然后皱着眉头看镜子里的自己。蓝色的眼睛冷若冰霜,嘴角也出现了浅浅的皱纹。他笑的时候一直都有皱纹,不过,这是他第一次发现没笑时也有。时间正在他的脸上显出痕迹。 莫莉一边扣裙子,一边说:“老天啊,真是累死了。我今晚哪都不想去,就想上床。我能连睡一个礼拜。” 斯坦坐在镜子前凝视自己的倒影。在镜子边缘灯光的照耀下,他显得有些僵硬。他都快认不出自己了。他在想,这张熟悉的面容背后发生了什么。还是方下巴,还是黄头发。这是一个谜,他自己也解不开的谜。几个月来,他第一次想到了吉普。这么多年了,记忆已经模糊,但它的形象依然清晰:它在长势喜人的庄稼地里蹦蹦跳跳,叼着无人在意的暮夏野草。 “好狗狗,”他嘟囔着说,“好狗狗。” “你说什么,亲爱的?”莫莉正坐在柳条沙发上等他换衣服,顺便翻看电影杂志。 “没什么,”他转过头说,“胡言乱语罢了。” 谁毒死你的狗?身边嫉妒你的人。十四号。一的暗语:会;四的暗语:告诉。你会告诉这位女士她在想什么吗? 斯坦摇了摇头,均匀地用毛巾擦着脸。他把燕尾服挂起来,换上花呢长裤,梳过头后又系好领带。 外面下起了小雪,雪花落在更衣室脏兮兮的窗户表面。 走到舞台大门,冰冷的冬意扑面而来。他们叫了一辆车,莫莉用胳膊挽住斯坦,脸颊靠在他肩膀,一路如此。 “到了,伙计们。普利茅斯酒店。” 斯坦给了司机一美元,然后帮莫莉下车。 两人穿过旋转门,进入热得令人发昏的大堂。斯坦去了趟香烟柜台,抬起眼睛看着前台,再就不动了。莫莉转身过来见斯坦没有跟上,便赶忙走过来,把手搭在他胳膊上。“斯坦,亲爱的——你怎么了?天啊,你看上去不太好啊。你病了吗,宝贝?说话呀。你病了吗?你不是还生我的气吧,斯坦?” 他突然一转身,大步流星地从大堂走入冬夜的寒风中。寒冷的空气真好。他的脸,他的脖子,都需要冻一冻。他转向女孩。“莫莉,什么都别问。我刚看到一个不想见的人。上楼收拾东西。咱们退房。身上有钱吗?好,到前台把账结了,让服务员帮咱们取行李。” 她没再说话,点了点头便回去了。 下楼的时候,前台值夜班的女人放下侦探小说,抬头朝她笑着说:“麻烦结一下账,斯坦顿·卡尔里斯先生太太?” 女人又笑了。她头发都白了,莫莉很奇怪,为什么这么多白头发的女人一定要涂那么艳的口红?看起来跟妓女似的,她想着。我要是哪天头发也白了,是绝对不涂颜色比紫色转心莲深的口红的。但是,她当年一定绚丽过,莫莉暗下决心。她活过。她身上有一种让人觉得在演艺圈干过的感觉。不过,很多漂亮的人年轻时不也是一样?年轻根本代表不了什么。只要坚持在演艺圈扎根,坚持向着顶峰攀登,那样才算数。永远不要做“当年”而被“淘汰”。被淘汰,这是最糟糕的事情了。趁着有钱得多存点。还得住最好的旅馆,宴请剧院经理和报社老板。不过,谁知道过了这个演出季是怎么样呢?节目越值钱,想卖出去的成本也就越高。 “一共是十八美元八十五美分,”女人一边说一边打量着莫莉,“你丈夫还回酒店吗?” 莫莉脑筋飞快地转着。“不了。其实吧,他已经在市中心那边等我了。我们得坐火车去。” 笑容从女人的脸上消失了,变成一种担忧、期盼,同时又带着一种奇怪的饥渴感的表情。莫莉很讨厌她的这个模样,付完钱就出门了。 斯坦正大步来回走。路边停着一辆出租车,表已经打上了。装上行李,车就出发。 过了一会儿,莫莉躺在斯坦身旁,周围晦暗不明。她在思考。酒店都在一点区域啊,为什么车窗外总是有路灯亮着,街上总有车流,头顶总能看到电梯,楼上还总是有人砸东西呢?不过,总比哪儿也不去、什么都看不到好吧。 之前看着斯坦脱衣服让她一阵心悸,她怀念起了过去许多美好时光。那时虽然两人都累成了狗,但还是希望斯坦能好过一点。他最近很暴躁,两人上床时总是筋疲力尽。她脑中闪过一丝恐慌,担心自己的美貌正在逝去,或者别的什么。斯坦本来人那么好。一想到这些,她内心便恐惧不安。天啊,等待是值得的——等他真的想一起开心的时候。但是,她接着又想到了别的东西,并开始自言自语:“88——组织。我能参加俱乐部、工会、兄弟会或其他组织吗?我能参加俱乐部、工会、兄弟会或其他组织吗?”她重复了三遍,然后嘴唇微启着睡着了,手垫在脸颊下面,黑色长发披散在枕头上。 斯坦伸出手,在床边的桌子上摸索着香烟。他找到一根,用火柴点着了。远处能听到一辆晚间列车进站的声音,顺着铁轨清晰地传来。不过,那声音又从斯坦的脑中溜走了。 一段记忆涌上心头。那年他十一岁。 初夏一个平常的日子,他被卧室窗外树上的螽斯鸣叫声唤醒了。斯坦·卡尔里斯张开双眼,太阳已经很大了。 吉普坐在床边的椅子上,喉咙里发出深沉的叫声,一只爪子放在斯坦的胳膊上。 斯坦懒散地伸出手,抚摸着狗狗的头,它开心地扭动着。没过一会儿,它就兴奋地摇着尾巴,跳上床来。他把吉普推开,开始用力擦狗狗爪子在床单上留下的干泥印。吉普上床总会让妈妈生气。 斯坦蹑手蹑脚地来到门口,但大厅对面父母的卧室还关着门。他又踮着脚回来,呆呆地穿上内衣和灯芯绒短裤。他在衬衫里面揣了本魔术教材,然后系上了鞋带。 斯坦走下楼梯,从冰箱里取出牛奶、面包和果酱,小心不弄出任何声响。给吉普的牛奶和面包放在地上的碟子里。 清晨寂静的厨房空无一人,斯坦切下几片面包,抹上果酱,读起了广告: “……专业套装,适合剧场、俱乐部、社交场合。全套需表演一小时。附送精美布面教程。厂家直邮,地方经销。定价十五美元。” 吃完第八片果酱面包之后,他把剩下的早餐放好,专心到后门去看广告。太阳越来越大了。夏日清晨的骄阳带给他一种甜蜜的忧伤,恍如回到了很久以前骑士与高塔的时代。 他听到楼上传来高跟鞋的哒哒声,接着是浴缸放水的声音。妈妈起得还挺早。 斯坦急忙上楼去,在水声里听出妈妈在唱歌,是尖利的女高音:“哦,女士,我的女士,我爱你身上的香味,我爱你帽上的银扣……” 他很讨厌这首歌,一听就心烦。她一般是家里来客人了,把他哄上床之后才唱的,由深肤色的高个声乐老师马克·汉弗瑞伴奏,爸爸则坐在餐厅里,抽着雪茄,低声跟他自己的朋友聊生意的事。这是成人世界的一部分,它的秘密,它的喜怒无常,翻云覆雨。斯坦讨厌它。 他走进总是一股香水味的卧室。道道阳光从百叶帘照在黄铜床架上,很亮。床上乱糟糟的。 斯坦走了过去,把脸埋在残留着淡淡香水味的枕头里,一次次地呼吸。另一个枕头上是生发素的味道。 他跪在床边,想着伊莱恩和兰斯洛特的故事——她在舟里顺河而下,兰斯洛特站在岸边找她,最后却只能在恋人尸体旁神伤。 浴室的水流声停了,只留下断断续续的歌声。接着塞子拔了下来,污水流走了。 窗外的树影让房间里也有了荫凉,伴着弱起、变强,再渐弱消失的蝉鸣,炎夏要来了。 斯坦又对着枕头吸了一口,然后把头包在里面,隔绝噪声,隔绝一切,只感受着枕头的柔软与甜美。 浴室的弹簧锁突然响了。男孩忙乱地整好枕头,爬过大大的黄铜床,跑回大厅对面自己的房间。 他听到楼下詹妮正在后门慢步走着,还有厨房椅子吱嘎的声音,她肯定是把一身的肉都砸到上面,然后把帽子和好衣服脱掉。今天詹妮该洗衣服了。 斯坦听见妈妈从浴室里出来,然后卧室门关上。他溜进大厅,在旁边停住。 里面有光脚踩在地板上的声音,接着是门挡轻声插上。成人总是把自己锁起来。斯坦突然因为神秘和兴奋而颤栗,从后腰升起,最后直到肩胛骨。 透过关着的房门,他听到了香水瓶轻轻放在梳妆台上的声音,接着是椅子腿在挪动。椅子本身没怎么摇动,只是在地板上蹭着走。门挡插上的时候,瓶子也动了一下。 妈妈出来的时候已经穿戴整齐,准备去城里了。她还会给他布置很多活干,比如清理自己房间的衣柜,或者除掉阳台上的杂草。 他沿着大厅悄悄地走,然后小心地推开通往阁楼楼梯的门,轻声关上之后就上去了。他知道有些台阶踩上去有声,于是都避开了。阁楼上很热,木头和陈丝的味道很重。 斯坦四仰八叉地躺在一张盖着丝被套的铁床上。被套是用一块块方形的绸子缝起来的,两边颜色不一样,不过中央都有一大块黑色丝绸。它是斯坦顿奶奶去世前的那个冬天做的。 男孩脸朝下趴着。家里的各种声音飘来,听上去仿佛是很远的地方。被赶到后院的吉普呜呜叫着。詹妮在地下室里,新买的洗衣机轰鸣作响。妈妈的房门打开了,声音清脆,还有她的高跟鞋踩在台阶上。她大声叫了他一次,然后又朝下面叫詹妮。 詹妮浑厚深沉的声音从地下室窗户里传上来。“好,卡尔里斯太太。我看见就跟他说。” 有那么一会儿,斯坦害怕妈妈会走出后门,然后吉普扑到她身上,气得她大发雷霆,又开始说要把吉普弄走之类的。但是,她是从前门走的。斯坦听到邮箱被摇动的声音,然后是妈妈下台阶的声音。 他跳起来,跑到阁楼窗户边上,穿过下面的枫树树冠能看到门前的草坪。 妈妈正朝着停车线快步走去。 她要赶着去城里上汉弗瑞老师的声乐课,很久才会回来。有一次,她在教堂草坪的玻璃广告牌前停下脚步,上面说帕克曼博士下周日要来讲道,不过牌子太黑了,前面的玻璃又跟朝镜子里看一样。妈妈站在那里,好像在阅读下周日讲道的内容。她先朝一边看,又扭头看另一边,把帽子往前压了压,又摸了摸自己的头发。 接着她又走了,速度慢了些。男孩看着妈妈,直到她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外。 斯坦跑遍了每个山头,每处高地,穿过原野,四顾遥望。他总能看见自家的屋顶,掩映在翠绿的枫树之间。 太阳落山了。 空气里弥漫着夏日的草香味儿。吉普在土堆之前奔跑,一会儿跑到看不见,一会儿又蹦跳着回来了。 斯坦越过栅栏,穿越草地,然后爬上一堵石墙,把吉普也带了过去。另一边的原野上,灌木丛、橡树苗和松树苗更加茂密,再过去便又是树林了。 走到树荫下,他再次不由自主地感到了混合着愉悦与恐惧的颤栗,一直传到肩胛骨。树林是与敌人拼杀的地方。你手持战斧与他们战斗;你全身赤裸,但没人敢说什么,因为你腰间的皮革带子上总是挂着一把斧子。树林深处还有一座古老的城堡。石块间的缝隙长满青苔,护城河里蓄满了水。古堡矗立着,死一般的寂静,没有一丝声响,也没有生命的迹象。 斯坦屏住呼吸,潜行向前,倾听带着绿意的寂静。脚下的叶子很柔嫩。他跨过一棵倒下的树,然后穿过树枝,仰望赋予树枝光明的太阳。 他开始幻想。他和辛西娅女士骑马穿过森林。他妈妈的名字叫辛西娅,但她不是辛西娅女士,只是长得像罢了。辛西娅是一位骑着白色小马的美丽女士,马鞍镶嵌着宝石,在透过树枝的斑驳阳光下一闪一闪的。斯坦身穿铠甲,长发修剪得十分整齐,面庞晒得黝黑,而且没有雀斑。他骑着一匹有力的、如同午夜般漆黑的战马。这就是它的名字:午夜。辛西娅是来探险的,因为树林里住着一位强大的老法师。 斯坦来到一段废弃多时的运输木料用的道路,他的梦也在此时醒了,因为他记得以前来这里野餐过。那次是跟莫里斯夫妇一起来的,马克·汉弗瑞开他的敞篷车载着爸爸妈妈。食物放在篮子里。 他突然心头升起怒火。他想起爸爸当时跟妈妈为了什么事情产生龃龉,结果把一天都毁了。他声音很小,但接着妈妈说:“我跟斯坦要单独走走,走吧,斯坦。”她对其他人微笑着,出了事情的那种微笑。斯坦感觉那醉人的颤栗又一次窜上肩头。 那一次,他们发现了“林间空地”。 这是山脊上的一个深坑,除非偶然遇到,否则根本不可能知道。他以前来过这里。但是,妈妈来到这里时,仿佛突然感到了一种魔力,蹲下来亲吻他。他还记得妈妈喷的香水。她伸直手臂举着他,这一次是真的笑,似乎是对着她内心深处在笑。“别跟其他人说。这里是我们之间的秘密。” 他回去一路都很开心。晚上回家后,他上了床,爸爸尖锐粗暴的声音隔着几道墙都能听见,这让他很不好受,想要反抗。他老是跟妈妈吵什么呢?接着,他又想到了林间空地,想到了妈妈亲吻他的样子,便在床上幸福地扭动起来。 但是,第二天就跟没事一样。她又尖声对他讲话,还派了各种活给他。 斯坦沿伐木工的道路走着。他在一处水洼蹲下,像猎人追踪脚步一样查看。是汽车胎印和春雨,胎印还很清晰,刚刚才开始积水。 斯坦讨厌他们——成年人到处都是。他最讨厌他们的声音。 他警惕地穿过道路,喊吉普过来,免得它在灌木丛里乱动。他抓住狗项圈,继续向前,小心不要踩到枯枝。前往“林间空地”一定要静口,要敬心。他手脚并用爬过最后一道河岸,俯视着深坑。他僵住了。 “林间空地”里有声音传来。 他往里面瞥了瞥。两个人正躺在一条印第安毛毯上,斯坦马上就知道是一男一女,而且在偷偷干那种只要自己出现大家就都闭口不谈的事情——当然,有些成年人从来不谈这事。他心中燃起了好奇,想要趁他们没发现再去窥视一番。他从头到尾,全都看见了,那件让女人肚子里长出宝宝的事。他快要不能呼吸了。 女人的脸被男人的肩膀挡住了,只能看见她的双手压在他背上。过了一会儿,他们不动了。斯坦怀疑他们是不是死了——他们做的时候会不会死呢?还是说,就算做的时候疼,他们也必须要做呢? 最后,他们动了。男人躺到地上,女人坐了起来,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。她银铃一般的笑声从“林间空地”的一侧传了上来,只是稍稍有些刺耳。 斯坦的手指抓紧了下面的草,接着转过身,拉住吉普的项圈,踉踉跄跄、连滚带爬地顺着斜坡下到路上。他奔跑着,喉咙火辣辣的,眼睛留出热泪。他一路跑回了家,最后上了阁楼,躺在铁窗上,想要哭却哭不出来。 过了一会儿,他听见妈妈回来了。天色暗了下来,影子渐渐拉长。接着,他听到汽车启动的声音,爸爸出去了,他是从摔车门的声音里听出来的,爸爸生气时就是这样。他刚才听到楼下爸爸急促的说话,隔着墙板传来;妈妈也提高调门,是发怒了。 斯坦往楼下走,一级一级台阶地往下走,边走边听。 父亲的声音是从客厅里传来的。“……我再也受不了你的这些谎话了。我告诉你,卡朋特太太看见你们两个拐进米尔斯树林了。她认出你了,还有马克,还有他那辆车。” 母亲说话声尖利。“查尔斯,我觉得你应该多一点——骄傲,能用这个词吗?——不要像你的朋友卡朋特太太这样庸俗。” 爸爸用拳头狠狠砸着壁炉台,金石之声充耳可闻。“纽约帽子!黑人女佣!洗衣机!音乐课!我给了你这么多,你转过身就这样对我!你!我早就该拿鞭子狠狠抽那条藏在草丛里的毒蛇!” 母亲缓缓说道。“我倒觉得马克·汉弗瑞能应付得了。实际上,我倒是想看看你在街上走到他面前,把你跟我说的话跟他也讲一遍。他会告诉你,你是个骗子。你想要的都会得到,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?不仅如此,查尔斯,你有一颗肮脏的心。你不能随意评判别人,亲爱的。毕竟,一个人跟朋友开车,享受一个小时的快乐时光,不过如此而已。但是,我发现,如果你和——克拉拉·卡朋特,比方说?……” 爸爸发出一声既像怒吼,又想抽泣的声音。“以永恒的父之名,我发誓从不妄用主的圣名。但是,你够了,你在挑战圣徒般的耐心。愿主诅咒你!你听见了吗?愿主诅咒你还有——” 斯坦已经站在一楼,手指上下摆弄着楼梯的栏杆,看着宽阔的双开门里面的客厅。母亲笔直地坐在沙发上。父亲站在壁炉台旁,一只手揣在兜里,另一只敲打着木头。他抬起头,看见斯坦,手骤然停住。 斯坦想要转身跑出前门,但父亲的注视把他钉在了地上。母亲转过头,微笑地看着他。 接着,电话铃响了。 爸爸冲到大厅另一边接电话,一声“喂”!凶巴巴的,就像过道里炸开了爆竹似的。 斯坦痛苦地走着,就像行走在糖浆里一样。他穿过房间,来到母亲近旁。她的笑已经僵住了,变得有些可憎。她小声说道:“斯坦,爸爸生气了,因为我跟汉弗瑞先生开车兜风。我们本来想带你去的,但詹妮说你不在。不过——斯坦——你假装真的跟我们去了吧。下次去一定带你。要是爸爸以为你当时就在旁边,可能会好受些。” 父亲在大厅另一侧的说话声跟打雷一样:“以永恒的父之名,你为什么一开始要告诉那个白痴呢?我就不同意让他知道。投票委员会建议方案是理事会的事。我们本来都搞定了,板上钉钉了。现在城里的每个人都——他们都知道哪几条街要被切断了,明天早晨就等着沸反盈天吧……” 母亲挨近斯坦身边,他闻到了她头上的香水味。她去城里上音乐课的时候总涂这种香水。斯坦内心觉得阴冷空虚。她的亲吻也没用。“斯坦,你是谁的好宝宝?你是妈妈的好宝宝,对不对,宝贝?” 他点了点头,笨拙地朝客厅的双开门走去。爸爸回来了,把斯坦扛在肩上朝前门走。“玩去吧。你母亲跟我有话要说。” 母亲站在两人身边。“让他留下把,查尔斯。你怎么不问问斯坦顿,问问他今天下午干了什么呢?” 爸爸嘴巴紧闭,盯着她看,斯坦还在他肩上。慢慢地,他转过了头。“斯坦,你母亲在讲什么?” 斯坦咽了口吐沫。他讨厌这张松弛的大嘴,讨厌父亲下巴上几个小时不刮胡子就长出的淡黄色胡茬。马克·汉弗瑞用四卷报纸和一顶帽子变了个戏法,还教斯坦怎么变。他还讲了几个谜语。 斯坦说:“我们跟汉弗瑞先生开着他的车兜风了。”越过还举着他的父亲的胳膊,斯坦看到母亲的脸对着他做了个小动作,好像是在亲吻空气。 爸爸平静而危险地继续说道:“你们跟汉弗瑞先生都去哪里了,儿子?” 斯坦感觉自己都大舌头了,妈妈的脸也变得煞白,连嘴唇也是。“我们——我们去了上次咱们野餐的地方。” 爸爸的手指松开了,斯坦扭头跑进了落山的夕阳。他听见前门在身后关上了。 有人打开了客厅的落地灯。过了一会儿,爸爸出来了,钻进自己的车往城里方向开。母亲在厨房餐桌上留了冷盘、面包和黄油,斯坦一个人默默吃完,边吃边看魔术广告。菜索然无味,蓝色柳纹盘和老式刀叉也带上了可怕的忧伤。吉普在桌子底下扭来扭去,斯坦把自己的肉都给了他,然后拿了点果酱,抹在面包上吃。母亲回到楼上,进了一间空卧室,把门锁上。 第二天,妈妈给他做了早饭。他什么也没说,她也是。但是,她不再是成年人,而他也不再是小孩子了。再也没有什么成年人了。他们恐惧时就会撒谎,跟任何人没有两样。每个人都一样,只是有的人个头大点。他吃得很少,擦了擦嘴,礼貌地说了声:“谢谢。”妈妈没给他安排活,她什么也没说。 他把吉普拴在狗窝里,然后朝着有伐木工道路的森林走去。他仿佛在梦游,太阳好像也不再温暖。在林间空地顶上,他停了一下,接着像狗一样滑下了斜坡。他身边是冲天笔直的树木,中间还传来啄木鸟的声音。草地有一块被压过,斯坦在附近发现了一块手帕,角落里绣着一个C。 他出神地看着它,然后在地上挖了个洞,埋了。 回来的时候,他脑子里不停想着事,表面却若无其事。接着,他不想了,一种深深的落寞感淹没了他。 他上楼时,母亲正在自己的房间里。但是,他的床上却摆着一个又大又方的东西。他急忙跑了进去。 原来是它!“三号”神奇魔术套装。适合剧场、俱乐部、社交场合。全套需表演一小时。定价十五美元。外包装色彩鲜亮,画着梅菲斯托让纸牌从玻璃杯中升起的图画。盒子侧面是一张贴纸,写着“梅尔玩具大卖场”和城里的地址。盒子四个角是仿金属质感的镶边,其实是打印在纸上的。 斯坦跪在床边盯着它看,接着抱住了它,用额头不停地撞一个尖角,直到血液流下。 电车来了,在酒店窗下静静开着,孤独地在夜色中穿行着。斯坦在颤抖着。他把床单扔掉,打开床头灯,踉跄地进了浴室。他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瓶子,往手上倒了一颗白色药片。他找到刷牙杯,就着一口温水把药片吞了。 回到床上后,安眠药过了几分钟才发挥作用。他感到一种平和的醉意钻进他的脑袋。 “神啊,我为什么一定要想起这些呢?”他大声说道,“这么多年过去了,我为什么一定要看到她?再过一周就是圣诞节了啊。” 牌七 皇帝 宝座上刻着权力的名字,权杖上刻着权力的象征 “斯坦,亲爱的,我害怕。” 斯坦降低车速,低头去看路标。舍伍德公园——8英里。“我们就快到了。你害怕什么?因为这些人讲究大吗?咱不是都准备好了开场白了吗?八句说完,万事大吉。” “我试过了,斯坦。就是——唉,太傻了。我怎么知道该用哪把叉子?他们那些高档菜摆得跟蒂芙尼的橱窗似的。” 斯坦顿大师下了高速。夏日余晖洒满天际,跑车在小路上加速的时候,车头灯把枯叶都抛到了后面。路旁是两排榆树,备显庄严。 “没什么大不了的。你就看着桌子最前面那位老妇人。她入席你再坐,跟着她学用餐具就行。我以前的朋友规矩也大着呢。她都能搞定。以前她跟我爸不管去哪,她都这么跟他说。” 大宅在夕阳中现身了,前面是一片足有高尔夫球场大的草坪。门口是一位黑人管家,衣服上是小小的黄铜扣。他说道:“先生,请让我给您放外套和帽子。” “我是斯坦顿。读心师斯坦顿。” “哦,哈灵顿夫人吩咐过,让我直接带您上楼。她说希望您在楼上用餐,先生。” 斯坦和莫莉跟着他穿过一道拱门,看到一名穿着晚礼服的女子。一名身着无尾礼服的男子背对巨大的深色壁炉站着,手持鸡尾酒杯,捏在底部而不是中部。 他们的房间在顶层后侧,天花板是倾斜的。 “晚宴马上开始,先生。有什么需要的话,拿起电话按8即可,那是联系管家的。” 管家把门关上后,斯坦又上了锁。“放松,孩子,”他说,“咱们俩自己吃。先把东西放好,试试电池怎么样。” 斯坦打开旅行袋,莫莉把连衣裙从头上脱下,挂在衣柜里。她从一个袋里抖出了镶有金属片的黑色网孔晚礼服。“提着线,亲爱的,别缠上我的头发。” 斯坦娴熟地把衣服从她头上套下去。这是一件露后背高襟圆领的衣服。她把头发拨到前面,同时他拿出一块贴着扁平耳机的弯曲金属板,然后放到她的脖子后面。头发放回来之后正好盖住耳朵,这样里面小巧的耳机就被完全藏起来了。斯坦把手伸进她脖子后面的深V开口,找到了一个小插头,然后连在耳机上。他从自己的手提箱里取出燕尾,往礼服衬衫上装。 “化妆要细心,孩子。记住——你现在不是给老百姓表演。该表现沉醉的时候,千万别乱跳乱动。” 他现在身上只有内衣,站着穿好亚麻背心,背心的兜是猎装样式。兜里鼓鼓囊囊的,装着扁平的手电筒电池。一根导线在外面晃悠着,在腿上有三处固定,最后伸进黑色丝绸短袜里,袜子上有一个小眼,是专门给导线用的。从袜子又进鞋,通过鞋子一边的插口,最后才穿上衬衫。他手上蘸了点水,在手绢上擦干净,然后从蜡纸信封里抽出一尘不染的白领带,打好以后,对着梳妆镜皱着眉头打量了一番。他的外套衬里中密密麻麻地缝上了细导线,另一个插孔将细导线与藏在下面的背心连在一起,发送器就在背心里。 斯坦顿大师调整了一下吊裤带,然后把马甲扣子扣好,用手指梳理头发,接着递给莫莉一把小刷子,让她掸掉自己肩头的灰尘。 “亲爱的,你真潇洒。” “换你自己想想,狠狠亲一口是啥样?我可不想把脸弄花了,快给我把口红弄下去。” 他左脚趾下有一个鼓包,是耳机开关。斯坦把手伸进白马甲,假装把开关扔了出去。他在地上走着说。“有声没?” “还没。” “好。”他手伸进鞋里按了一下脚趾,但莫莉无动于衷。“可恶!要是我能弄根导线插在今天看节目的人身上就好了,保准不会出错。该死的无线玩意到处都有问题。”他双手在女孩衣服上摸索着检查。接着他说:“头发拿起来。”耳机插头掉了。斯坦用指甲锉把耳机的小分叉磨得锃亮,再次插好,然后莫莉整理好了头发。 他再次走到房间的另一边,按了按左脚脚趾。 “收到了,亲爱的。很清楚。现在走一走,看不该有反应的时候有没有。” 斯坦来回走了几步,整个身子压在脚趾上,莫莉什么都没听见,只有弯脚趾的时候才有反应。 “好了。我现在去另一个房间。要猜什么?” “扑克、颜色、州份。” “好。这是什么?” 莫莉闭上双眼,耳机里传来三次轻音,是黑桃。接着是一长三短。五加三等于八。 “黑桃8。” “正确。” 敲门声传来,斯坦让她噤声。 “晚餐到了,先生。哈灵顿夫人向您致意。她会打电话通知您下楼时间的。我帮您把酒开了吧,先生?下面要忙死了。”他把软木塞起了出来,涂了油的手指跟餐巾颜色对比很强烈。 斯坦在兜里摸二十五美分硬币,正好找到一枚。管家鞠着躬往外退。 “啊,快看,斯坦!香槟!” “这一杯给您,卡希尔。咱们现在是工作。你要是说顺嘴了,管人家老妇人叫‘亲爱的’怎么办?” “你呀,斯坦。” 他倒了几滴在自己的酒杯里,接着把酒瓶拿到浴室,把剩下的都倒进了洗手池,香槟酒带着欢快的气泡进了下水道。 从后面看,布拉德波恩·哈灵顿看上去就跟小女孩似的。可一看到脸,哎呀,好一只老乌鸦,斯坦想着。她敲响了铜锣,直到叽叽喳喳声没了才停。“我给大家准备了一个好节目。斯坦顿先生,我相信很多人已经在剧院里跟他见过面了。他将向我们展示了不起的奇观。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办到的,所以还是有请斯坦顿先生亲自跟大家说明吧。” 斯坦和莫莉并排站在大厅里。他做了个深呼吸,用双手整理好头发。管家突然出现在他旁边,手里端着银盘,上面放着一张叠好的纸。“哈灵顿夫人让我给您的,先生。” 斯坦拿过来,用一只手展开,看了一眼就揉成一团放进兜里,面色阴沉。莫莉小声说:“怎么了,宝?发生什么了?” “没事!”他恶狠狠地吐出两个字。“妥。”哈灵顿夫人在画室里接着说道:“……节目很激动人心,我肯定。有请斯坦顿先生。” 斯坦深吸一口气,走了进去,先向女主人鞠躬致意,然后再向观众行礼。“女士们,先生们。我们即将为大家带来的节目或许有许多种解释,而我不会解释。在人类心灵的领域,科学连皮毛都还没有抓到。大多数谜团还有待我们解开。但是,历史上的某些人展现出了非凡的天赋,而我不敢自诩是他们当中的一员。”这一次,他只不过微微颔首。观众都是大人物,上流阶级。片刻震惊之后,斯坦认出了一位著名小说家,身材高大,略驼背,半秃。另一位年轻女士,最近刚刚进入社交界,与流亡贵族的风流韵事便登上报纸。她膝上放着海波杯,白色连衣裙开得很低,斯坦都在想是不是能看到她的乳晕了。 “我出自苏格兰家庭,而苏格兰人向来以天赋异禀著称。”一位表情严峻的白发老法官点了点头。“先辈们称之为‘第二种视力’。我的说法更简单:通灵。众所周知,两个人的头脑之间可能建立起比语言更亲密的沟通方式。就是亲和(rapport)。我几年前就发现了这样一个人。女士们,先生们,请出我的助手,卡希尔小姐。” 莫莉带着微笑款款入场,手轻轻放在斯坦屈起的前臂上。社交新人把头转向坐在她椅子扶手上的青年男子。“是你的朋友吗,迪吉?”他把手放在她的唇上,然后津津有味地看着莫莉。 她双眼半闭,朱唇微启。老法官悄悄摘下了老花镜。“不好意思,能否请卡希尔小姐侧卧在那个沙发上呢?” 人们纷纷起身找别的座位,有个男的不禁窃笑。斯坦把莫莉领到沙发上,在她身后垫了个枕头。她抬起双脚,同时他把金属片长袍拖地的部分塞到了沙发里面。他从马甲口袋里掏出一颗弹珠大小的水晶球,然后放到她的眼睛上方。“集中注意力。” 房间里终于安静了。 “你的眼皮越来越沉重。重。重。你抬不起来了。你要睡了。睡了。睡了……” 莫莉长吐出一口气,嘴角的线条也松弛了下来。斯坦拉起她的手,放到她的大腿上。她已经睡了。他转向观众说:“我已经让她进入深度催眠状态。只有这样我才能确定是心灵感应的作用。现在节目交给大家,请给我看几样东西,珠宝、戏票,什么都可以。” 他又转向躺着的女孩。“卡希尔小姐,我会触碰房间里的几样东西。我碰的时候,你就描述它们。清楚吗?” 她点了点头,像是正在做梦一样,声音如同耳语。“是的,东西。描述……” 斯坦到了屋子另一边,老法官取出了一支金笔。斯坦接过来,聚精会神、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它。他背对莫莉,而莫莉则面对沙发背。她什么都看不见,但她却发出了声音,仿佛从远方传来,只有认真听才能听清。“笔。钢笔。金的。还有……刻着字,A……G……K。” 场上响起掌声,斯坦抬手止住。 女主人指着胸前佩戴的一束棕色水仙。莫莉悠远的声音再次响起。“花……美丽的花……它们……它们……是水……水仙,我感觉。” 众人都屏住了呼吸。 嘴唇鲜红,身穿低胸长裙的社交新人示意让斯坦过来。他走近的时候,她从旁边年轻人的口袋里掏出一个金质网纹小盒,打开盖子后,只让斯坦自己看到里面的东西。他皱了皱眉,而她咯咯笑着对他说:“来呀,读心师先生,来读读我的心。” 斯坦一动不动地站着,深吸一口气,然后憋住,脸都憋红了。 “看呀。他还会脸红呢。”女孩说道。 斯坦顿大师还是没动,莫莉却开口了。“这东西……这东西……我一定要说吗?” 斯坦扭过头去轻声说:“不用了,别说了。” 女孩把盒子合上,放回旁边男子的口袋里。“你赢了,兄弟。你赢了。”杯中酒一饮而尽。 斯坦顿大师鞠了一躬。“为免有人说我耍诡计,给卡希尔小姐发信号,能否请几位先生女士同我到别屋片刻?五六人即可。我现在要请大家每人拿出一张纸,趁我离开的时候记下卡希尔小姐说的话。” 女主人自告奋勇,另有三对夫妇跟着斯坦走过大厅,进了图书室。人都进来后,斯坦把门关上。有什么东西碰了一下他的手,凉凉的,吓了他一跳。大家都笑了。他旁边站着一条大丹犬,目不转睛地抬头盯着他,带着一种奇怪的孤独感,还用爪子推斯坦的腿。通灵师则一边跟其他人说话,一边若无其事地挠着耳后。 “请哪一位从这52张牌中选一张?” “草花2。” “好,你记住了。哪位再选一个颜色?” “查特酒色。” “这可不太好想啊,我们会尽力的。现在,请哪位女士想一个州名,只要是美国的就行。” “这个简单,”女孩拖着长音说,“只有一个州值得我们去想——阿拉巴马州。” “阿拉巴马,很好。还要不要改呢?” “不改了,就是阿拉巴马了。” 斯坦顿鞠了一躬。“我们请回吧。” 他把门撑住,其他人鱼贯而出。斯坦跪了下来,面颊蹭着大丹犬的脸。“你好呀,帅狗狗。你想让我当你的主人,对不对?” 大丹轻轻摇了摇。 “别让他们看扁了你,狗狗,狠狠咬他们的肥屁股。” 起身后,他整了整翻领,然后回到了人群和灯光下。 莫莉还躺在沙发上,如同等待着王子用亲吻解救的睡美人。屋内则是人声鼎沸。 “草花2!还有颜色——他们选了查特酒色,然后她说不确定是黄色还是绿色!太了不起了!阿拉巴马也说中了!” “你找他当丈夫怎么样,亲爱的?有人我知道马上就要回戛纳了。” “奇迹。完全是奇迹。” 斯坦坐在莫莉身旁,拉起她的一只手说:“醒来!快醒来!” 她坐起身来,手背放到眼前。“怎么——发生什么事了?啊!我没事吧?” “你太棒了,”他看着她的眼睛说,“全部完美通过。” “我太高兴了。” 他把她拉了起来,两人的手还攥着。他们走到门口,转身向人群微微鞠躬,然后就出了门,只听掌声在身后响起。 “斯坦,我们不留在宴会上吗?我是说,后面的活动?” “闭嘴。” “可——斯坦——” “我说了闭嘴!以后跟你解释。你先上楼,我一会儿就到,然后赶紧从这鬼地方离开。” 她顺从地走了,紧紧闭着双唇,强忍着哭出来的冲动。这跟其他演出有什么区别?她本来指望后来会有宴会,能跳舞,还有香槟。 斯坦径直走入图书室,狗狗跳起来迎他。斯坦也不管衬衫硬挺不硬挺了,没有阻挡它。“你还认识老伙计,是吧,好狗狗。” “斯坦顿先生。” 来人是那位形似法官的老人。 “除非你告诉我奇迹的原理,不然你是走不了的。” “谢谢。” “我是认真的,孩子。恐怕你还没意识到你来到了什么地方,水比你想象得要深。” “我没有解释。”斯坦突兀地说着,同时用手抓着狗狗的耳后。 “不过,我觉得我知道你们的秘密。” 沉默。斯坦能够感觉到血液涌到了脸上。老天爷啊,又是个业余魔术师,他愠怒地想着。我得赶紧摆脱他。不过,第一步是争取。最后,他微笑着说道:“也许你有了答案。少数拥有非凡智慧和科学知识的人或许能够猜出个大概。” 老人像贤者一样点了点头。“我猜到了,我的孩子。我都猜到了,这不是暗号的把戏。” 斯坦笑得很亲切,眼睛里闪动着惺惺相惜的光芒。老天啊,这就来了,不过我总会搞定他的。 “是的,我的孩子。我知道了。你保守秘密,我不会指责你。关键在那位年轻女士。” “哦?” 法官放低声音说:“我知道不是心灵感应,你有鬼神相助。” 斯坦简直想要欢呼了。但他只是闭上眼睛,笑意在嘴边一闪而过。 “他们不懂,我的孩子。我知道你为何托辞是第二种视力。他们还接受不了人类存在的这个荣耀的真相。但是,这一天会到来的,我的孩子,会到来的。这位小姐,她是灵媒,是你的宝物,一定要发扬光大。她就像柔弱的蓓蕾,要善待,要呵护。激荡灵魂啊!啊,你想一想——这宝贵的灵媒天赋,我们与解脱者之间的黄金桥,他们生活在永恒上升的精神世界里——” 门开了,两人都转过头。原来是莫莉。“不好意思,我不知道你们有事。这个,斯坦——” “卡希尔小姐,这位是金博尔法官先生。金博尔法官,我肯定,虽然我记不起看过你的照片。” 老人点了点头,朝斯坦微微一笑,好像刚刚分享了什么秘密。他拍了拍莫莉的手。“了不起的天赋,我亲爱的孩子,了不起。” “是啊,确实是天赋。好了,法官先生。我得回楼上了。” 斯坦握住莫莉的双手,摇着说道:“你今晚太棒了,亲爱的。精彩绝伦。快去,我随后跟上。你最好躺下休息几分钟。” 他放开她时,茉莉说了声“哎呀”,看了看左手。但是,斯坦催她快走,在她身后轻轻关上门,接着把头转向法官。 “我承认,法官。但是——”他把头朝大厅对面的房间点了一下——“他们不会懂的。所以我才专门过来。这里有确实懂的。”他看着大狗说道:“是不是呀,狗狗?” 大丹轻轻摇着靠近了他。 “法官先生,你也知道,它们能感应到人类感官以外的事物。它们能看到,能听到我们永远察觉不到的存在。”斯坦朝着扶手椅旁边的阅读灯走去。“比方说,我刚才就接收到了房间里的某种感应,来自另一个世界,微弱但很清晰。我肯定是一位年轻女子,正要努力跟我们沟通。不过,我只能到此为止了,我看不见她。要是我们这位潇洒的朋友会说话就好了,它肯定能告诉我们。” 狗盯着摆满图书的房间的一处阴暗角落,发出可疑的低吼。正在老人看得入神的时候,它跳起来冲向那个角落,然后警惕地站住,不再出声,眼睛朝上看。 通灵师流畅地把手插进裤兜。“它们知道,先生。它们能看见。现在——祝您今晚愉快。” 在老法官看来,大宅里现在满是看不见的事物;一想到身边或许就有,他的双眼湿润了。斯坦顿大师缓缓地、优雅地、耸着肩膀往楼上走,就像皇帝一样。法官目送他离开。多了不起的年轻人啊。 回到倾斜天花板的房间,莫莉身穿胸罩和短裤躺在床上,抽着烟。见斯坦来了,她坐起身,抱了抱膝盖。“斯坦,你好好跟我说,我说想留下参加活动的时候,你干吗那么凶我?其他人请我们去家里的时候,我们都会留下玩玩,我又不是三杯香槟就顶不住的人。我真不是啊,亲爱的。你觉得我不懂规矩吗?” 他把双手插进兜里,抽出一张纸,揉成球扔向房间的角落。他恶狠狠地小声说:“老天爷啊,出去之前你不准哭。我说了不行,是因为现在不合适。我们只给他们这么多,吊着他们。咱们得留点神秘感,竹筒倒豆子可不行。老天爷啊,我们给了他们一个奇迹!他们这辈子都会到处传扬的,而且会越传越邪乎。我们得到了什么?区区三百美元。他们对我们就像传菜上酒的黑人服务员似的。辉煌时刻,就这样。你的名字写在一英尺高、发着光的字上了,然后去他们家,他们给你什么了?打发叫花子的饭。” 他呼吸沉重,面色通红,喉咙起伏。“我要把他们全拿住。楼下那个老头给了我一个角度。我要从他们身上好好榨点油水出来。我要让他们求着我再待一个星期。我要让他们揣测我们为什么在自己房里吃饭。他们不配——这些混蛋。我以前怎么没想到应该这么干?太蠢了。以后我就明白这套把戏了。我给他们表演通灵,他们就像两条腿站着的狗一样企盼。好呀。他们自找的,我来了。” 他停了下来,看着莫莉。她正盯着自己,嘴唇周围毫无血色。“你干得不错,宝宝。”他笑着说道,嘴角上斜。“这是你的戒指,宝贝,表演用的。” 莫莉依然皱着眉头,把钻戒戴到手上,看着它朝倾斜天花板黑暗角落里闪烁的光。 斯坦小心翼翼地把导线解开,脱下衣服,走进浴室。莫莉听见门栓被大力拉上。 你永远说不清斯坦做事的缘由。你看他,落汤鸡都没见像他这样生气。他不会解释的。她绝不能惹到他,只能微笑,低声细语,假装自己是刚催眠结束累了。她没搞错暗号啊。他这是怎么了? 她起身从角落里捡回了纸球。这是活动最开始,黑人侍者在表演开始前给斯坦的。她颤抖着打开了它。 “请勿与来宾交往。” 牌八 太阳 太阳之子,以火为发,身骑白马,手持着生命的旗帜 “我不再提这事了,咱们不能再吵一整晚。我跟你说,这跟通灵没有一丁点区别。还是以前那样,穿上演出服,安排在过道里睡觉。我说真的。” “亲爱的,我不太喜欢。” “老天啊,那又怎么了?” “这个,要是有——要是他们又来找我们。我是说,那个,他们可能不喜欢呢。我也说不清。我有点怕。” “听着,宝贝。我经历这事也不下一百次了。要是真有人来找茬,那也不会因为做了点假就暴跳如雷。我们是为观众好,我们给他们带来了多少欢乐啊。毕竟,你想一想,你现在真的能跟你爸爸说话,就现在。你不高兴吗?” “老天啊,我真希望能和爸爸说话。可能是我太想了吧,总希望有一天能够实现。” “我知道,宝贝。我知道是怎么回事。也许毕竟并非全然虚幻。我不知道。不过,我去年一年见了六七位同行,他们全是骗子,每一个都是。我告诉你,这只是表演。观众相信我们能读心。那么好。我告诉他们‘案子会有好结果的’,他们就信。给他们一点盼头不好吗?周日的讲道人都在做什么呢?只不过是给人许愿。我们不只是许愿。我们还能证明!” “我——亲爱的,我做不到啊。” “什么都不用你干啊!我全包。你只需要进到柜子里,想睡觉也行。剩下的都交给我。” “要是我们被抓了呢?我控制不住自己,我觉得很可怕。还记得我跟你讲,那天晚上,你——你让我跟你搭档——我说自己去爸爸的墓碑上写下‘他从没背叛过兄弟’?我在墓地里吓得要死,每一分钟都怕,直到碰到爸爸的墓石,然后我就哭了起来,一遍一遍地念着他的名字,好像他能听见似的。接着,我就感觉他真的能听到。我确定他能。” “好了。你是他的女儿,你有胆量拼这一次,过上他希望你拥有的生活。咱们就干这么几年,办完这件大事,然后就可以退隐了。用不着全国巡回表演胡说八道了,我们应该安顿下来。我们会——我们会结婚,买一所房子,养几条狗。还有孩子。” “别哄我了,亲爱的。” “我认真的。你觉得我不想要孩子吗?养孩子是要钱的。一大笔钱。冬天一家子去佛罗里达,大看台上,孩子坐在咱俩中间。挡板升起,赛马飞奔出去,朝着终点冲刺。这是我想要的生活,我做事情都是为了它,每一件事情。今天就是我拿到牧师证书的日子。亲爱的,你可是跟一名不折不扣的讲道人同床呢。你从没想过会跟牧师睡觉吧!上个礼拜,我找裁缝做了件衣服——黑的,细绒面的,翻领,该有的都有。再戴上黑手套,披上黑斗篷,弄一盏暗室里用的那种红色的灯——伸手不见五指。扣子都是布的,一点不反光。我跟你说,装备都齐了。你不知道骗子从来不班门弄斧吗?要是有人发现了猫腻,蠢材们都会围着他念叨,拼了命地打包票。你觉得我会找科学家演吗?还是砸场子的聪明人?选好观众,然后随便你怎么说。你要做的,就是演完了跟老太太们走在一块,让她们感谢你,崇拜你。你给她们带来了多少安慰啊。你要不想做的话,我自己干也行。你回去找戏团,随便找个劳什子把戏玩,从头开始。” “不是的,亲爱的。我不是说真——” “好,我可是说真的,真真的。两条路。一条,走高端路线,赚大钱,有孩子,有衣服,有百万富翁一样的生活。另一条,回戏团,搔首弄姿,给一群穷棒子逗开心,也就那么几年。然后呢?我跟你都说了。主意你自己定。” “让我想想。亲爱的,求你了。” “你都想过了。别逼我干我不想干的事。宝贝,我是爱你的,你知道。手别放开,别说话。我说了,我是爱你的。我想要跟你生孩子,明白吗?另一只手也抱住我。就像以前那样,对吧?来。喜欢吗?当然喜欢。这就是天堂,宝贝,别搞砸了。” “啊,亲爱的,亲爱的。” “这多好。你干吗?说是。说是,宝贝。” “是。是——我什么都干。” 河滨大道的古灰色石屋旁,艾迪·皮巴蒂(奇泽姆·W夫人)亲自来应门。她已经把珍珠送走了。珍珠想到之后要发生的事,也很乐意地离开了。 最先到的是西蒙斯夫妇,皮巴蒂夫人把他们迎进了客厅。“实话说,我都闷死了,就想找人说话。我还以为这个下午过不去了呢。本来要去日场音乐会的,不过我知道我肯定坐不住。今晚我很激动的,他们都说新灵媒特别有本事——而且特别年轻。都说她没有背景,纯粹是天然的,自发的。我听说以前在马戏团干过,这有什么?异能不拘三百六十行,下层人民里反而多。我知道,我们都修不成正果,不过他们都说,卡尔里斯神父是修炼大师。我有一个朋友,现在跟他修炼快一年了吧,她就发现,自己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会看到奇妙的现象。他迷上卡尔里斯先生了,他那么真诚,那么善解人意。” 其他来宾三三两两聚在一起。为了活跃气氛,西蒙斯先生讲了几个无伤大雅的笑话,人畜无害的那种。毕竟是要参加降神会,每个人都得带着发自内心的喜悦,必须把心态调整好,心诚则灵,心不诚则不灵。 门铃响了,坚定而威严。皮巴蒂太太匆忙出来,在大厅的镜子里看了一眼自己,扳了扳腰带,然后才来开门。门外灯下站着两人,其中的女子年近三十,身材高挑,衣着靓丽,美艳不可方物。但是,皮巴蒂太太的视线越过她,落在了另一名男子身上。 斯坦顿·卡尔里斯神父年约三十有五,手持黑帽,头发在灯下闪着金光——就像太阳一样,她想着。他让她想起了阿波罗。 刚看第一眼,皮巴蒂太太就注意到,他穿着牧师的常服,还有黑马甲小翻领。在通灵师里面,她还是头一次见过穿法衣的。不过,他实在是英俊潇洒,丝毫不显浮夸。每个人都会把他当成圣公会牧师的。 “哎呀,卡尔里斯先生,我就知道是你。你按门铃的时候我就有感应,很清晰。” “你我之间必定有着完美的振动协律,皮巴蒂太太。有幸向您介绍灵媒,玛丽·玛格丽特·卡希尔。” 回到屋内,皮巴蒂太太向观众介绍了二人,接着又上了茶,太英伦了——就跟请来了真牧师一样,她想着。卡希尔小姐长相如此甜美,可惜没托生在好人家。为了摆脱自己的出身,她肯定已经竭尽全力了吧。哪怕她看上去带着一点卑贱,但她真的好美,唇齿之间还带着一种奇异的憔悴感,让皮巴蒂太太不禁心悸。灵媒消耗能量很大的——我们真的亏欠她太多。 卡尔里斯先生魅力非凡,声音里有种搅动心魄的力量。哪怕他面对着其他人,也仿佛是专门为你说的。他太善解人意了。 最后,皮巴蒂太太站起身来。“我可否演奏一曲?我经常说,什么都比不上传统的家庭管风琴。音调那么和谐,比钢琴强多了。” 她坐在琴台上,轻敲了一下琴弦。左踏板发出吱嘎的声音,该上油了。她弹的第一首曲子是《古旧十架》,观众一个接一个地跟着哼了起来,西蒙斯先生的男中音很棒。 卡尔里斯牧师清了清喉咙。“皮巴蒂太太,您是否还记得那首美妙的传统赞美诗《约旦河对岸》?这是我虔诚的母亲最喜欢的曲子,我很想现在听一听。” “我记得。至少赞美诗集里有。” 西蒙斯先生自愿站在风琴旁领唱,其他人跟着哼: 在约旦河的对岸, 在甜美的伊甸园, 生命之树繁盛的地方, 我在那里安歇。 疲惫的人在那里安歇, 疲惫的人在那里安歇, 在约旦河的对岸, 我在那里安歇。 赞美诗结束时,皮巴蒂太太的眼眶湿润了。她知道灵感已经来了。她无声地坐在椅上,闭上双眼,任指尖自己去找到该按下的琴键。每个人都轻唱起来。 愿我们在河边相聚, 这美丽的约旦河。 我们将在河岸相聚, 这从主的宝座下流过的圣河。 她轻柔地奏出“阿门”的旋律,在音乐声的余韵中转向卡尔里斯牧师。他闭着双眼,正襟危坐,双手放在黑色绒裤膝盖上的位置。他开口了,眼睛没有睁开。 “我们的女主人为我们献上了精妙的一曲。琴与墙之间的壁龛太美妙了。我相信,大家悬着的心可以稍稍放下了。让我们怀着谦恭的心,在神面前静静地体会。祂对智者贤人隐藏,却对赤心稚子敞开。” 他睁开眼睛。在皮巴蒂太太看来,她从未见过这样澈碧的眼睛,也从没见过这样如鹰般锐利的凝视。灵力从他身上流出;你只能去感受。 通灵师继续说道:“请西蒙斯太太到祭台那边,紧贴着它坐下。皮巴蒂太太,请您来这一边,坐在她精妙弹奏的风琴前面。我要坐在这里,在她旁边。西蒙斯先生请在您妻子旁坐下。” 一把扶手椅搬到了壁龛内,卡希尔小姐膝盖并拢,直挺挺地坐着,双手交叉紧握。卡尔里斯牧师走进了壁龛。 “你觉得今晚状态如何,我亲爱的?” 卡希尔小姐勇敢地昂起头,微笑着点了点头。 “非常好。你身边都是好朋友。没有人会打破法阵。没有怀疑者会拿灯照你,危及你的生命。没有人会冒着破坏振动灵线的危险从椅子上起身。你身体上发出的灵性力量都会被细心观察,但不会有人去触碰。你没有什么好怕的。你感觉好吗?” “是的,很好。” “太棒了。你需要音乐吗?” 卡希尔小姐摇了摇头。“不需要。我感觉——感觉想睡觉。” “放松,我亲爱的朋友。” 她合上了双眼。 皮巴蒂太太踮着脚把四周的灯灭了,只留下一盏。“壁龛的帘子要拉上吗?” 卡尔里斯摇了摇头。“首先要与她建立沟通,不要有任何隔阂。来,大家围成一圈。” 他们静静地各就各位,几分钟过去了。一把椅子发出了吱嘎声,外面有一辆车经过。天鹅绒窗帘将路灯挡得严严实实,外面的一切似乎都失去了意义。卡尔里斯牧师仿佛也进入出神状态。 咚! 每个人都吸了一口气,然后微笑着颔首。 咚! 卡尔里斯开口了。“罗摩克里希那?” 回应是三声叩击。 “我们亲爱的教师——我们敬爱的上师。他的精神从未离开我们——我们在神爱之下迎接你。你与神如此亲近,而我们却为凡尘所系。请你对我们说话,通过我们宝贵的灵媒玛丽·卡希尔的双唇。” 卡希尔小姐在椅子上活动起来,头向后仰。她张开了双唇,声音很轻,仿佛来自远方: “人的肉体是灵的城,城里是心的宫殿,宫殿里绽放着灵的莲花。花中包含着天与地,水与火,日与月,闪电与星辰。” 她的声音毫无顿挫,就像发报机里一个个蹦出来似的。“他的眼光被幻像遮挡,他问这城:‘岁月终会将它掩埋,让它破碎,那之后还剩下什么呢?’智者答道:‘身体会老,灵魂不会;肉体腐朽,灵魂不灭。’世界之间,灵风吹拂,将莲花的花瓣带往繁星。” 她在此处停下,长舒一口气,双手紧靠扶手,接着落到大腿上。 “导师金口已开,”卡尔里斯轻轻地说,“今晚必将有大收获,我肯定。” 卡希尔小姐睁开双眼,从椅子上跳下来,在屋里四处走动,用指尖抚摸着家具和墙壁,然后转向卡尔里斯牧师。“我能换一身更舒适的衣服吗?” 牧师点了点头。“朋友们,我向来有一条宗旨。检验灵媒的本领,必定要去除环境中一切怀疑的因素。我们必须承认:招摇撞骗的灵媒是有的,专门利用人类最高贵、最纯洁的情感牟利。而我要说,玛丽·卡希尔的天赋是超绝于一般灵媒的。她能够在微光之下发挥,虽然不免会损耗自身的能量。今晚,我想请一位女士陪同她更衣,确保不会有欺诈、诡计和隐瞒。我知道大家不曾有过此等念头,但为了传扬灵修的福音,我们必须对整个世界、对最尖锐的批评者大声说道:我看到了,而且是在检验的条件下。” 皮巴蒂太太和西蒙斯太太站起身来,卡希尔小姐微笑着等她们。卡尔里斯打开小旅行箱,取出波纹绸白袍和白色凉鞋,交给灵媒,然后三位女士依次走出。 皮巴蒂太太带路走向自己的卧室。“来吧,亲爱的。在这儿把衣服都换下来,我们在楼下等你。” 卡希尔小姐摇了摇头。“卡尔里斯先生希望你们留下,我一点都不介意。”夫人们于是坐下,尴尬地一言不发。灵媒缓缓解开连衣裙,任由它落在地上。然后整齐地脱下丝袜,放在鞋子旁边。她一丝不挂地站在两人面前,从容地把长袍抖开。这时,皮巴蒂太太感到了一阵深切的、无名的悲哀。太太看着眼前的裸女,在自己孀居的卧室里毫无赧颜,喉咙便哽住了。卡希尔小姐是这样美,这样无瑕,心灵——至少部分的心灵——依然神游在那个遥远的世界。她看到卡希尔小姐终于穿上长袍,把带子宽松地系好时一阵难过,感觉回到了童年,舞台的大幕终于在自己面前落下。她把脚伸进凉鞋,对着两位夫人微笑。皮巴蒂太太站起身,整了整自己的裙装。 “亲爱的,你能来真是太好了。我们真的很高兴。” 接着,她带头回到楼下。 起居室的灯全都灭了,只有牧师带来的一盏小油灯,灯罩是红宝石色的玻璃,勉强能让每个人都看清其他人的脸。 卡尔里斯牧师拉着灵媒的手,把她领到壁龛的椅子上。“我们先不拉帘子试试看。” 大家围成一圈,虔诚而耐心地等待着。玛丽·卡希尔双眼紧闭,呻吟一声便缓缓坐下,扭过身子,头靠在椅背上。从她体内深处发出细语,接着她扭了回来,呼吸沉重起来。白袍的系带已经松了,穗头触到地毯。她的身体突然一弓,长袍大开。 围坐的观众倒抽一口气,身子纷纷前倾。 “皮巴蒂太太,麻烦您?”牧师的说话声就像赐福祈祷一样。 她赶忙跑来,摸着灵媒的脸,接着把她的长袍穿好,带子系紧。她禁不住温柔地轻拍女孩的手背,但灵媒却似乎毫无意识。 回到椅子上,她朝卡尔里斯牧师看去。他坐得笔直,闭着眼睛,双手静静地放在膝盖上。在油灯昏暗的红光下,他翻领上的面庞似乎浮在半空;他一动不动的双手也像是漂浮着,如同纸剪的一样。除了朦胧的一圈头颅以外,房间里唯一能看见的就是穿着白袍的灵媒。她的头发也融入阴暗。轻轻地,慢慢地,灵魂又开始说话了。起先是轻叩,后来渐渐成了响亮的敲击。不知怎的,吊灯的玻璃柱晃动起来,一直持续了几分钟,仿佛有一双灵魂的手在弹奏——就像小孩子一样拨动,如果小孩子能浮到天棚上的话。 西蒙斯夫人先开口了,语速急促,带着敬畏。“我看见了光。” 光真的在。一束柔和的绿光在皮巴蒂夫人身旁的地板附近一闪而过。皮巴蒂夫人感受到了一股微风——奥利弗·洛奇爵士笔下的精神之风。接着,另一道光穿过房间在高处游走。她稍微侧了侧眼镜,好看得清楚些。那是一只手,食指仿佛指向天堂。它消失了。手影似乎已经随着光不见了,但她知道,自己真的看到了它。然而,光再次出现时,每个人都看到了。一团光浮在地板上方,灵媒身前,仿佛是无中生有。它逐渐成形,升到她面前,有那么一刻竟模糊了她的面容。 光变得更亮了。皮巴蒂夫人认出了一名女孩的容貌。“卡洛琳!卡洛宝贝,是你吗?” 私语声亲切而柔和:“母亲。母亲。母亲。” 声音消失了。皮巴蒂夫人摘下眼镜,揉了揉眼睛。卡洛琳终于来了。这孩子的形象是那么清晰!年纪似乎定格在离世的时刻。卡洛琳还是十六岁,苍天保佑!“卡洛——别离开!不要走,亲爱的!回来!” 黑暗。油灯忽闪着,火焰渐渐熄灭,黑暗笼罩了所有人。但皮巴蒂丝毫没有注意。她的眼睛噙满泪水,紧闭着。 卡尔里斯牧师说话了。“麻烦开下灯?” 明亮的橙色灯光下,牧师依然坐着,双手放在膝盖上。他起身走向灵媒,用手帕擦拭着她的眼角和嘴唇。她睁开眼睛,双脚摇晃着,一句话都没有说。 通灵师稳住双臂,再次对着参与者笑道。“我要去趟楼上。”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。 她离开后,众人围在斯坦顿·卡尔里斯神父身边,按着他的手。他们终于松了一口气,于是七嘴八舌起来。 “亲爱的朋友们,今晚并不是结束,未来还有很多机会。我们要共同探究另一个世界的奥秘。现在,卡希尔小姐收拾好,我就必须离开了。大家也知道,灵媒是要呵护的。我现在上楼找她,请各位不要动,不要出声道别,她承受了巨大的压力,静静离开就好。” 他笑着献上祝福,接着轻轻关上了身后的门。大厅桌子上放着一个蓝色信封,“致我们亲爱的灵媒,些许敬意,聊表寸心。”里面是皮巴蒂太太的七十美元。 “十块一张,”斯坦把信封捏成一团,压低嗓子说道,“把帽子拿稳了,夫人!刚才这都不算什么。” 他上楼进了皮巴蒂太太的卧室,把门关上。莫莉正在换衣梳头。 “好了,宝贝,我们把他们摆了一道。每时每刻都有灯光,灵媒也都能看见。袍子真是太棒了。这招转移视线干的真是绝了!就算知道我在干什么,他们也挪不开视线。” 从法袍下面,他取出了两只纸做的手模和两只黑手套。外衣有一个扁平的大兜,里面放着一张黑色硬纸板,纸上画着杂志上剪下来的电影女星照片,上面还有荧光剂。袖子里藏着蓝钢制成的小筒形的望远镜。他把这些道具收入白袍里,塞进之前带上楼的旅行箱中。接着,他提起自己的鞋,从脚背的位置上取下一根荧光图钉,扔进包里,然后合上。 “准备好了吗,宝贝?趁我还没忘,夸我两句吧。这一趟就七十,不过这才刚起步嘛。这一趟挺成功,咱们可以悄悄地下楼,用不着应付别人的庆贺什么的了。宝贝,咱们下一次要好好吃这老太太一票。” 莫莉的双唇在颤抖。“斯坦,皮巴蒂太太人太好了。我——我不忍心再干这种事了。我做不到啊。她那么想跟女儿说话,你却只能在她耳边低语。” 斯坦顿·卡尔里斯牧师是正规的通灵神父。他先给美国通灵协会寄去了两美元会费和一份宣誓证词,自称收到灵魂发来的信息,从而获得了灵媒证书。至于牧师证,他花了五美元,某个周四的晚上跟一名正规神父见了面,后者让候选牧师卡尔里斯上讲台谈了几分钟。另一边的信息随之而来,一位新的通灵神父也随之诞生。他现在拥有主持婚礼、葬礼和宗教仪式的资格。他把头一回,不发出声音地笑了。 “别担心,宝贝。她会听到女儿说话的。不止是低语,她还能看见女儿。操纵光影再加上灵媒随时在场,这是先取得他们的信任。下次就是正常的降神会,没有灯光,或者壁龛上拉帘子。到时候跟皮巴蒂夫人说话,让她激动不已的人会是谁?你猜猜看?” “反正不是我。斯坦,我做不到啊。” 他突然冷酷起来。“你不想让我下楼跟那些老人说,我被假灵媒骗了一路吧,宝贝?我的小舞蹈家,你已经吃住他们了。时机来到的时候——你肯定要扮鬼魂说话的。来吧,宝贝。咱们把这里搞定。越快把这套劳什子撇掉,咱们的小日子就能越来越好。你觉得这出戏里只有你在发抖?” 来宾在皮巴蒂太太家用自助餐到很晚。皮巴蒂太太已经从认出女儿的颤栗中缓了过来,开始大力颂扬新灵媒和她的导师——斯坦顿·卡尔里斯牧师。“你们知道吗,他按响门铃时,我真的有了感应。我开门时,他的头发上闪着光——就像太阳的光晕,简直别无二致。我当时就对自己说,他就是阿波罗。这是我的原话。” 其他人离去后,艾迪·皮巴蒂兴奋得睡不着觉。最后,她披上一件便服,走下楼梯,感觉卡洛琳一直在身边。她来到管风琴旁,她的手指按上琴键,乐音里灌注着精神的力量。她的演奏中带上了一种新的音色。接着,一首奏鸣曲从她指尖流出,她闭着眼,凭着记忆弹奏着: 在约旦河的对岸, 在甜美的伊甸园, 生命之树繁盛的地方, 我在那里安歇。 牌九 教皇 他们匍匐在头戴三重冕、手持天上与地下的宝匙的最高祭司面前 面庞悬浮在空中,笼罩在神秘的绿色光辉中。但那是一名女孩的脸,她说话的时候,艾迪能看见她的嘴唇在动。她的眼睛睁开时,黑暗与空虚霎时降临,让人心头一紧。接着,发着光的盖子再次合上,传来了人的声音: “妈妈……我爱你。我想让你知道。” 艾迪费力地咽着唾液,努力控制自己的喉头。“我知道,亲爱的。卡洛,我的宝贝——” “你现在……可以叫我卡洛琳。它是你给我的名字。你肯定很爱它。我竟然不希望你这样叫我,真是太愚蠢了。现在,我明白了很多事情。” 面容在黑暗中逐渐退散,声音也变得模糊了。接着,光亮也变形,缩小,成为地板上方的一个光斑,最后消失了。 人声又来了。由于壁龛里和灵媒放在一起的金属喇叭,声音比刚才大了。“母亲……我要回去了。多保重……这里也有邪恶的力量。我们并非都是善类,同样有恶灵。我能感到他们在我身边。邪恶的力量……母亲……再见了。” 喇叭磕在管风琴上,伴着一声脆响掉到地上,滚到艾迪椅旁不动了。她急切地伸手捡起来,却发现它是冰冷的,无声的,只有嘴的位置残留着卡洛琳双唇的余温。 之前两晚搅动心神的轻响开始了,从墙壁、风琴、她的椅背、地面等各处传来。戏谑的旋律,杂乱的节奏,就像坏孩子折腾老师似的。 壁炉台上的花瓶打了,在壁炉的瓦片上摔得粉碎,吓得艾迪失声尖叫。 卡尔里斯牧师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,来到她身边。“我们要有耐心,毕竟是冒昧请你前来与我们对话。我们对你没有敌意,希望你平安。我们来到这里,是希望凭借祈祷帮你解脱,只要你肯听。” 他自己的椅背上发出一声怪响,权当回应。 皮巴蒂太太感到手里的喇叭不太安分,它在头顶的天花板叮咚作响,接着从中传出人声。杂乱的怪响停止了。人声低沉,颤栗,口音很重。 “通往神要经由爱的瑜伽。”这是克里希那精魂的声音。“生活在低层世界中卑猥的存在啊,倾听我的爱之言,走向精神的成长。不要戕害我们,不要戕害我们的灵媒,也不要戕害这个甜美女孩的灵魂,她曾与自己的母亲沟通,却被你恶意驱赶。倾听心中的爱吧!这爱就如同百川汇海,而这海便是神的宏心。哈瑞—欧姆!(Hari Aum)” 喇叭落地,房间再次沉寂。 门口,卡尔里斯牧师一边道晚安,一边紧紧握住艾迪的手。“我们一定要有信心,皮巴蒂太太。恶灵干扰是常见的现象。有的时候,我们——还有已经解脱的亲友——可以通过祈祷挫败他们。我会祈祷的。你的小女儿卡洛琳或许帮不上太大的忙,但我确定她也会努力的——在冥河的另一边。现在,我们要鼓起勇气。就算肉体不在,我的精神也与你同在。请务必记住。” 她关上了正门。身后、头顶这座空荡荡的大宅让她恐惧。她多想找个女孩同住啊。但是,珍珠已经走了,接着是那对挪威夫妇,赖尔登老妇人也离开了。没办法的。卡尔里斯先生说过,搬去酒店于事无补,因为灵魂是跟人走的,而不是附在房屋上。酒店里要面对女仆、服务生等,那么多人,那可太糟糕了。 另外,这是卡洛琳居住的地方——当年她活着的时候,她纠正道。卡洛琳三岁时,一家人买了这处房产,就在圣诞节前不久。圣诞树就放在卡希尔小姐在降神会里坐着的地方。她从腰带里拿出一张雪纺手帕,擤了擤鼻子。卡洛琳面前的生活那样美好,结果却发生这样的事情,真是太可怕了。 扶手椅还放在壁龛里,艾迪小心翼翼地坐在上面。现在,这个角落属于卡希尔小姐。为了让卡洛琳开口、现身,她付出了那么多牺牲,承受了那么多苦痛。艾迪往下坐得更实了些,想要驱散一种感觉:这里再也不是她的家了。她努力回想卡洛琳度过的第三个圣诞节,当时有哪些礼物。她记得有一台小小的木质电话,卡洛琳圣诞节一整天都在“打给”别人。 现在,这座房子再也没有家的味道了——它属于一位可怕的陌生人。它愚蠢而妒忌,打破东西,敲打窗玻璃,几乎让艾迪精神崩溃。它无处不在,无处可逃。哪怕是出去买东西,看电影,她似乎也感觉皮肤下有东西在爬。她试图告诉自己,这不过是神经过敏。但卡尔里斯先生提到过一起驱魔案例,当时恶灵真的附在一个男人的皮肤上。她现在相信了。她抽泣了起来,身体的痛楚却带来心理的安慰。你感受不到其他可怕的事情了,这就是一种安慰。 房子一片寂静。但在上楼的漫漫长路中,她感觉有人在看自己。不是眼睛,而是不以眼睛视物的邪恶精灵。 艾迪·皮巴蒂迅速把头发散开,然后把水泼到脸上,用毛巾擦了好几遍。 她在床上试着阅读卡尔里斯神父给的一本书,主题是克里希那和爱的瑜伽。但是,单词感觉都是乱的,她发现自己在翻来覆去地读着同一句话,巴望着敲击声不要再来了。敲击声来自窗玻璃。第一次的时候,她赶忙打开窗户,以为是小男孩在扔石头。但外面没有人,街对面的出租屋都在沉睡中,窗户像山洞一样黝黑,一两家脏兮兮的蕾丝窗帘随着晚风拂动。那是近一周前的事了。 啪! 艾迪打开灯,看了看钟。一点二十分。她双手捧着皮革外套的旅行钟,眨了眨眼,直到看清缓慢而坚定地走着的分针,就像人生一样。她把钟放下,用两只手上紧发条,然后静静等待。一点三十分。大概不会再来了吧。上帝啊,我是有信心的;我真的有。别让它——啪! 她披上长袍,赶忙下楼,一路上把灯都打开。灯火通明的空宅让她毛骨悚然。于是,她从大厅关掉楼上的灯。楼梯顶部黑漆漆的,那浓重的黑几乎让她窒息。 在厨房里,她灌上了一壶水,溅得袖子上都是,然后放在茶炉上。突然,橱柜里发出了碰撞声,吓得她用袍子裹紧喉咙。 “亲爱的——”她对着空气说话,希望让“它”听到自己说话。“我不知道你是谁,亲爱的,但你肯定是个小男孩,淘气的小男孩。我——我不想惩罚你,亲爱的。神——神是爱。” 地下室又传来碰撞声,让她感到脚下颤动。她怕极了,不敢下去看,但她知道是炉子旁边的大铲子倒了。接着,她又听到楼下传来动静。在沉睡的城市中,唯有这座房子悄无声息地亮着灯光;只见她捂住耳朵,奔到楼上,连炉子上嗡鸣的壶也不管了。 地下室里传来煤铲的磕碰声,好像它长出了螃蟹似的腿,正在水泥地上小步爬行,每步一英寸,慢慢地爬着,爬着。 这一次,她拿起电话,拨通了一个号码。对面的人声低沉而模糊,但对她来说便如同温暖的披肩。 “皮巴蒂太太,听到这件事,我感到很难过。我会马上开始冥想,整晚为你祝祷,汇聚精神的力量。我相信它不会再打扰你了。至少今晚不会。” 艾迪一上床就睡着了。她给自己倒了杯茶。有一次,她想到了地下室的声音,但她再也不怕了,因为卡尔里斯牧师与她同在,精神上同在。要是能请他前来同住几晚就好了。她必须再次开口请他。 这座老旧的灰色石屋与附近的房屋同样幽静。送奶工正独自走在路上,他看见一名穿深色外套的男子正从地下室的窗里往外拉东西,长度跟一条鱼线差不多。他正想着要不要叫警察,不过转念一想,这人十有八九是个怪人。这片地方怪人太多了。 莫莉·卡希尔转过身,发现斯坦正要躺到她旁边时,窗户上刚刚能发现阳光的痕迹。她把头靠在他喉咙上片刻,接着翻回去睡了。有外遇的男人身上总能闻见别人的香水味。大家都这么说。 艾迪·皮巴蒂起得很晚,给卡尔里斯打了电话,但没人接。她有一种奇异的感受:她在自家电话里听到的铃声也来自街对面的出租屋,但她还是将心绪平缓下来。不管怎么说,没有人接。 过了一会儿,她打开药柜拿牙膏,结果看见一只大约三英寸(不到七厘米)的棕色大蟑螂飞了出来。她敢肯定,这是恶灵放进去的,只是为了捉弄她。 吃早饭的时候,牛奶带着一股姜味。她知道是恶灵干的,因为它们总是让牛奶变酸或者带上姜味。她的牛奶可是最优质厂家生产的正规产品。她赶忙穿好衣服出门了。发廊里,不管是跟格林斯潘小姐谈天,还是吹风机的热度,都是那么令人安宁舒心。艾迪做了面部护理和美甲,感觉好了些。购物之后,她去看了一场电影,看到中间觉得心绪不宁,只好离场了。 她回家时已经快傍晚了,还没把东西放下就闻到了烟味。片刻之间,她呆住了,不知道是该去寻找火源还是叫消防队。徘徊不定间,烟味更浓了。然后,她看见大厅的雨伞下有东西烧着了,散发出可怕的烟味。损失倒没有什么,只是冒烟而已,于是艾迪就把黄铜伞柄拿到了后院。气味有点像老式含硫火柴。难怪古人总是说,邪灵会在火焰与硫黄中出现——恶灵之火闻起来就是硫的味道。 夜色一分一秒地走向深沉。那场火又让她神经紧张起来;她一直怕火怕得要死。接着,窗户上又传来敲击声,这次连前门上的扇形气窗也有这种声音了。 这时,敲门声响了。她知道是卡尔里斯先生和卡希尔小姐。多让人安心啊。西蒙斯夫妇今晚不来,艾迪觉得这是好事,虽然不无负罪感——她可以独自占有卡尔里斯先生了。这样似乎总能带来最好的结果。外在干扰对效果不利,哪怕是对通灵师这样最亲近、最投入的西蒙斯夫妇。 卡希尔小姐看上去比以往更加倦怠了。降神会开始前,艾迪给她做了一杯热气腾腾的阿华田,但似乎并不能让她打起精神。她嘴角的皱纹更深了。 她谈起《约旦河对岸》时,卡尔里斯先生问她,卡洛琳有没有最喜欢的圣歌。她只好如实回答说,卡洛琳并非虔诚信徒。当然了,她在主日学校里会唱圣歌,但在家里从来不唱。 “皮巴蒂夫人,她在家里到底唱什么呢?比较正经的歌。也许是老情歌?” 艾迪回想起来。卡尔里斯在身边的时候,她就都能想起来了,这种感觉真的很奇妙。跟他说话时,她仿佛就离卡洛琳更近了。她现在想起来了。“听,听!云雀!蓝天边唱!”她转过身弹了起来,起初声音很轻,之后越来越强,充盈在整个房间中,金属盘都发出了谐振。她一遍遍地弹着,听着卡洛琳的童声随着琴声流出,虽然细弱却是真声。最后停下来的时候,她的双腿都踩得疼了。 卡尔里斯先生之前把灯都关了,还拉上了壁龛前的帘子。她坐到他身旁的直背椅上,然后他就把最后一盏灯也灭了,让黑暗笼罩在每一个人周围。 听到喇叭声响起时,她唱了起来。接着,传来了悠远甜美的笛声,音调颇高,就像牧羊人吹芦苇一样。“……太阳之神正在生气。他把骏马牵向水边……” 一阵清风拂过她的面庞,接着发梢感到某种实体的触摸。黑暗中发出一点绿光,她知道是壁龛的位置。它在颤动,跳跃,就像喷泉上的球一样,越来越大,随之绽放成了花的形象。接着,它继续变大,逐渐成形,似乎蒙上了面纱。是卡洛琳,她悬浮在空气中,就在地面之上几英尺的地方。 绿光,也就是卡洛琳的面庞,越来越亮。艾迪能看到她的眉毛,她的嘴巴,她的眼睑。眼睛睁开了,黝黑的,如洞穴一般,让她的心纠结不已。 “卡洛琳——宝贝,跟我说话吧。你快乐吗?你还好吗,宝贝?” 她的嘴唇张开了。“母亲……我……必须向你坦白。” “亲爱的,没什么需要坦白的。我有时会苛责你,但我并不——请原谅我吧。” “不……我必须坦白。我并没有……没有完全解脱。我有自私的念头。卑鄙的念头。对于你对于其他人的。他们让我停留在低层的世界里……有低级的力量,它们困扰着我。母亲……救我。” 艾迪已经站起身来,颤巍巍地朝着成形的实体走去。卡尔里斯牧师马上抓住她的手腕,而她自己都几乎没有注意到。“卡洛琳,宝贝!告诉我该怎么办——什么都行!” “这座房子……进来了邪物。它们占用了这座房子,将我带走了。” “亲爱的——那我怎么办呢?” “去远方,去温暖的地方,去加利福尼亚。” “好,好,亲爱的。你把所有的都告诉妈妈。” “这座房子……请卡尔里斯先生把它献给教会。我们不要住在这里了。带我去加利福尼亚吧。只要你去,我也会跟着去。我会跟你一起去的,我们会过上快乐的生活。只有这座房子变成教堂,我才能够快乐。求你了,母亲。” “啊,孩子,当然了,什么事都行。你之前怎么不对我说呢?” 形象黯淡了。下沉,摆动,最后光不见了。 出租车里两人还跟以前一样说个不停。老天爷啊,太搞笑了!——“她们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。”司机从公交车和小轿车之间插了过去,刮到一点车皮,担心地嘟囔了几句。 “格温,你个蠢货。”男人喊道。 夫妇二人继续开说,他偷偷听着,逗逗乐子。 “我跟你说,咱们有大本营了。你没看出来吗,宝贝,这就是梦想起航的地方。这座房子,我要从地下室到阁楼来个大变样。只要我想要,让耶稣再世也没问题。你太棒了,宝贝,太棒了。” “斯坦,把你的手拿开。” “是什么事烦心呢?控制情绪,宝贝。上床后来一杯怎么样?” “我说了让你把手拿开!我受不了了!我受不了了!我要下车。我走着去。你听见了吗?让我下车!” “宝贝儿,你冷静点。” “我不。我不跟你走了,别碰我。” “司机,我们下车。拐角处就行,随便。” 出租车司机看了一眼后视镜,差点没控制住方向盘撞到路灯杆子上。我的妈呀!车里这女的满脸发绿光! 下文摘自艾德·沃尔夫霍普的专栏文章《动脉硬化》: “……孀居,年逾七旬,拥有一栋公路旁的优雅古宅。育有一女,多年前即去世,留居此地只因当年回忆。不久前,两个骗子让她的女儿‘实体化’,还告诉她母亲把房子交给他们,然后移居西海岸。没有人知道他们之前从孀居老妇手里窃取了多少钱财。但是,她启程时面色红润,心情愉悦——在列车门口还亲了这两个骗子。他们竟然以‘拒缴赡养费’为名把别人投入监狱!……” 下文出自《号角之声》: “致编辑: “我的一位友人最近给我送来一篇百老汇专栏作家的文章,主题是斯坦顿·卡尔里斯牧师。这篇文章从头到尾都是谎言。我要说的是,用气枪打我的窗户,开什么玩笑?我一整晚都睁着眼睛。任何人,只要对通灵现象有一点了解,就肯定知道那是恶灵邪火。 “在我有幸见过的人中间,卡希尔小姐和卡尔里斯牧师是最可贵的两位。我可以作证,他们的所有降神会都是在最严格的条件下进行的,任何正派人士都不会怀疑其中有诈。第一次降神会的时候,我就认出了自己的女儿卡洛琳,她十六岁离开人世,本来再过几天就要上高中了。在其他场合下,她一次又一次地出现,我几乎能够触到她金色的秀发,她身上还是死的时候穿着的衣服。我有一张她高中年鉴里的照片,穿的衣服和照片里的一模一样,除了我没有人知道。 “卡尔里斯牧师从没说过房子的事,是卡洛琳让我捐给他的。实际上,我费了一番工夫才说动他。卡洛琳又求了他一次,他这才勉强同意。我可以很高兴地说,在加利福尼亚州哈雷·格温牧师的指引下,我几乎每天都和卡洛琳在一起。她不像在纽约时那样年轻了,但我知道,这反映了我内心灵性的成长……” 阳光照在条纹图案的遮阳伞上,从这里往下六层楼,曼哈顿曲折的人行道被晒得火烫。莫莉从小厨房里出来,端着三罐冷啤酒。乔·普拉斯基盘腿坐在厚软垫沙发上,伸出长茧的手拿啤酒,他笑着说道:“真有意思——演出季正到一半,咱们却在这儿悠游自在。不过,你反正也跟霍巴特那种大团似的,钱多的都数不过来了吧。你的演出季正是火热的时候。” 吉娜坐在床边的扶手椅上,拿着一本《综艺》(Variety)杂志轻轻扇着风。她已经把腰带摘了,换上了莫莉的旧和服,中间怎么也合不上。“妈呀!这天真热死了。你知道吗,这是我头一次夏天来纽约。我也不是羡慕你们。印第安纳也没那么差。你说,莫莉——”她喝完最后一口啤酒,用手背擦了擦嘴——“要是他们把这摊事都搞定了,你就跟我们走呗,演到这一季结束。你不是说斯坦正忙着单飞吗?” 莫莉挨着乔坐下,伸了伸大长腿,接着盘在身下。手中火柴轻轻一晃,烟就点着了。她穿着一件彩排用的旧连体服。吉娜不无悲哀地注意到,莫莉在他们两人眼里还跟孩子一样。 莫莉说:“斯坦在教堂忙得紧呢。大家都疯狂地追随他。他每天晚上都要读经讲道。我以前会过去帮他,不过他现在说,他一个人从头讲到尾就行。他每天下午还有灵修课。我——我就是闲着。” 吉娜把空罐子扔到地上,又从窗台上拿起莫莉放的一罐新啤酒。“小羊羔,你得开心一下嘛。干吗不收拾收拾,跟我们走呢?我们给你定日子。比方说,我认识霍巴特戏团的一个棒小伙,会腹语。咱们租辆车,把他接上,路边找个地方吃一顿。他特别会跳舞,乔歇几天也不要紧,对吧,老东西?” 乔·普拉斯基嘴咧得更开了,眼睛也温柔了些,面对着吉娜说,“好主意,我现在就跟他打招呼。” 莫莉马上说道:“别,别麻烦了,我挺好的。这么热我哪儿也不想去。真的,我挺好。”她看着壁炉台上的皮革外套旅行钟,那是艾迪·皮巴蒂送给她的。接着,她打开了收音机。电子管渐渐热了起来,声音也越来越清晰。听着耳熟,但比吉娜之前听过的任何声音都更丰富,更深沉。 “……因此,亲爱的朋友们,我们关于精神存在的主张是经得住考验的,是有确凿证据的。奥利弗·洛奇爵士、亚瑟·柯南·道尔爵士、卡米伊·弗拉马里翁、威廉·克鲁克斯爵士,他们都是有才干的人,不会把自己的生活交托给梦境、臆想和幻觉。收音机前的朋友们,精神存在的惶惶证据无处不在。 “天堂来信教会的大家,你们都是有信仰的,平安,喜乐。我们了不起的会众们,我要向你们致以最崇高的谢意,感谢你们的慷慨,如果没有你们,我就不可能连续这么多周为大家带来主日下午的好消息。 “有些人认为,‘灵性新宗教’只是封闭的小圈子。他们问我:‘我能一边相信让亲爱之人重返世间的力量,一边不背离祖辈的信仰吗?’亲爱的人们,灵性真理的大门对所有人都是敞开的——它是你最贴近心灵的东西,你要去珍惜它,在教会里面珍惜它,在信仰里珍惜它。不管你属于哪个教派,它都只会巩固它,不管你是在贵格会的礼拜室里,天主教的大教堂里,还是在犹太教的会堂里。抑或如许多人一样,口中说着‘我不知道’,然后又无意识地拜倒在造物主的‘大自然教会’的绿叶葳蕤的拱门下,伴着鸣禽清亮甜美的歌声,还有树枝间螽斯的聒噪。 “不,亲爱的朋友们,精神存在的真理是向所有人敞开的。它是从高不可攀的实在界中汩汩流下的清泉水。你要运用自己的力量——愿意相信自己双眼,神赐的感官的证明。我们是精神存在的信仰者,我们能够喜悦地、笃定地说出内心里最真挚的话:‘死啊,你得胜的权势在哪里?死啊,你的毒钩在哪里?’” 乔·普拉斯基的笑现在淡了,只是肌肉僵在脸上,仅此而已。他朝莫莉靠过去,轻轻关上收音机。“有牌吗,孩子?”他问她,脸上又闪着光。“我是说你自己的牌——你爸爸玩的那种牌。那种只有一面能看到的牌。” 牌十 月亮 清冷月光下,犬吠狼嚎,淤泥中有物在爬行 暗巷尽头有着光,脚步声跟在身后,越来越近。跟着,跟着。接着,一阵令人心脏停跳的恐慌抓住他的肩膀。 “……大概十五分钟前吧,你让我把你叫醒,先生。”是列车员在摇晃着他。 斯坦坐起身,脉搏还在砰砰直跳,仿佛身上的绳索被猛地解开。在晨光下,他坐看原野飞驰而过,努力想稳住呼吸,摆脱噩梦。 这座城看起来小一些,街道窄些,低档些,建筑也要脏一些。新的电气招牌还暗着,广场里的七叶树看上去同样阴暗。土地变老的速度没有人造物那样快。随着时间推移,法院的圆顶绿了,墙壁也灰暗了。 斯坦顿·卡尔里斯缓缓走过广场,进入官邸酒店,伍兹老头正在钥匙架后面的皮革沙发上睡觉。斯坦顿敲了敲柜台,他这才醒来,眨了眨眼。他忍不住观察这个耸着肩膀、长着冰冷蓝眼睛的男人。卡尔里斯牧师在登记册上签名时,他不知道是否有人还能认出他。这都快十七年了。 坐在最好的房间里,斯坦看着窗外的法院广场,城镇正在醒来。他让服务员拿了一盘培根鸡蛋,现在正一边慢慢享用,一边看着广场。 马斯顿药店开门了,男孩出来把一桶灰色的水倒进了下水道。斯坦在想,这个桶会不会还是当年自己用过的那一个呢?他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药店里,是高中暑假实习。这孩子那会儿还没出生吧。 他毕竟还是回来了。他一整天都可以在镇子里晃悠,看看老地方,然后搭夜班火车回去,再也不用来伍兹老头身旁。 卡尔里斯牧师又倒了一杯咖啡,在银壶抛光的表面上看着自己的脸。太阳穴处的毛发比较稀疏,长了个“美人尖”,大家都说显得俊俏。下巴比较饱满。肩膀宽阔,围着进口花呢。粉色衬衫,袖扣是用蛋白石耳环改的。还有黑色针织领带。他们只记得一个穿着卡其布长裤、皮夹克的孩子,在货运列车的水箱后面等着。 十七年了。斯坦头也不回地走了这么远。 老头活着还是死了,结婚了没有,得了病没有,血管爆了没有,这对他又有什么关系呢?他为什么要回来呢? “我再转悠一圈,今晚就彻底远走高飞。”斯坦边说边披上了大衣,然后拿起帽子和手套,上了楼梯。楼梯整体是木质的,有点年岁,都发黑了,台阶上嵌着大理石。他在酒店阳台上停歇了片刻,从箱子里取出一根香烟,迎着十月秋风点亮了打火机。 在晨光下,七叶树的叶子如金雨一般,飘落在公园的草坪上。现在是冬天,草坪上的喷泉已经关了。喷泉中央是一个斑驳的青铜男孩雕像,在铜伞下抬头笑看不再喷水的喷头。 斯坦沿着公园南侧拐进大街。梅尔玩具大卖场收购了旁边的铺面,比以前更大了。橱窗里摆着用橡皮筋做动力的航模套件、机械拖拉机。看起来像长款红内衣的运动服,配玩具手枪。玩具也更新换代了。 拉法特糖果厨房还没开,不过橱窗的金属托盘里还放着金灿灿的太妃糖,糖上压着花瓣形的杏仁片。拉法特太妃糖是圣诞节吃的,不是秋天。不过在打败奇尔德斯少年队的那年秋天,他带了一整袋去比赛现场。 秋风席卷街道,店铺招牌在头顶吱嘎作响。秋天比以前冷了,冬雪却没有以前深了。 站在镇子边缘,斯坦看着起伏的乡野。山脊那边原来有一家农场的。现在要么被烧掉,要么被拆掉了。米尔斯森林在山顶那边,走过去太远了。再走一遍又能如何呢?她大概早就死了。没关系。老人都是要死的。 斯坦在想,他坐出城的公交车能不能赶上夜班火车?还是买一堆杂志回酒店看。中午已经过了,不过天还很长。 一条小街道带他走上了熟悉的路。到处都是空地,原来有房子的地方,现在只剩下了张着大嘴的地下室。 不知不觉,学校已经近在眼前。附近房屋大多是方形的砖楼,而在几名了不起的校董主持下,校舍别具一格。它是一座灰色的石质建筑,配铰链窗户,就像大学预科学校或英文书院一样。草坪依然翠绿,而拱门上的青藤已经现出红色。 那是一个六月的凉爽傍晚。斯坦身着蓝衣白裤,翻领上别着一朵康乃馨,坐在平台上看着观众,喇叭在耳边不住发出声响。他的父亲在观众中间,大约十排的位置。一个人。其他人都是成双成对,似乎只有他父亲独自一人。 “……埃德温·布斯剧本朗读优秀奖,斯坦顿·卡尔里斯。” 现在,他站在观众面前,但是鼓掌并没给他留下什么印象;他充耳不闻。肋骨下激荡着愉悦感。人们把眼睛聚焦在他身上,将他抬升,摆脱了整晚压在身上的阴暗虚空。接着,他转过身,突然听到了掌声,也看到了父亲。父亲正用力地鼓掌,忽而向左看,忽而向右看,陶醉于其他人的掌声。 “出租车!”斯坦看见那辆旧豪车朝自己开过来,朝它招手。司机是阿布·扬哈斯本得,直到斯坦报上地址才认出他。 “啊,你是查理·卡尔里斯家的小子,对吧?有一阵子没见你了。” “十六年——快十七年了。” “真的?家乡这些年变化可大了。我听说你干牧师了,是这样吗?” “算是吧。主要是演讲。” 他们开下车道,驶入熟悉的街道。午后的阳光把枫叶照得通红。 “我一直以为你干演艺的呢。我还记得你在共济会大厅演的节目呢。你把多纳根警长的手表借来,假装要把它砸了。他那时的表情可真有意思。不过,我估计你过一阵子就烦了吧。我家儿子很会变戏法,成天给人寄东西。好了,咱们到了。我听说查理最近身子骨很不好。上个礼拜又恶化了。” 房子看起来又小又破,侧边有一段木梯,木梯上是通往阁楼的门。庭院荒凉,有几块都秃了。当年的大枫树也砍了;吉普的小窝还在,却只剩下方形的壳子。大地遗忘的速度没那么快。 应门的敦实女人满头白发,嘴角带着愠怒。是克拉拉·卡朋特,她现在怎么长成大水缸了! “你好,卡朋特夫人?” “卡尔里斯夫人。哎呀。”她的表情放下了戒备。“你肯定是斯坦·卡尔里斯吧。快进来。你爸老跟我念叨你要来,一个钟头十次不止。”她压低声音说:“他现在一点也不好,我跟他说他得躺在床上,他不听。没准你能劝他歇歇。他那个心脏啊,你也知道。”她朝楼上喊道:“查理,有客人啦。”接着又对斯坦说:“你还记得楼上什么样吧。主卧。我马上过去。” 楼梯,中心柱。透过双开门能看到壁炉台上奇怪的尖嘴壶。金属壁炉拿布盖着。墙纸换了,大厅上方看着也有了变化,但他并没有停下揣摩。 老人坐在窗边的椅子上,膝上盖着一条针织的阿富汗毛毯。脸上和脖子上都布满皱纹。目光阴郁,略带讶异之色。 “斯坦顿?”查理·卡尔里斯双手抓着扶手,想动弹,却是白费劲。“斯坦顿,过来呀,让我好好看看。天哪,你——你和以前一个样,儿子。就是长开了。你——你看起来挺好的,儿子。” 斯坦想要过去,但肩膀感到了重压,死一般的重压,让他膝盖都在颤抖。生命力似乎正从他身上流失,流到地毯上,流到脚下。他在窗户另一边的椅子上坐下,向后靠着,大呼了一口气,努力抵抗排山倒海的倦意。 “我不知道你跟克拉拉结婚了。”斯坦最后说道,同时拿了根香烟点上。他给父亲递上一根,后者摇了摇头。 “大夫让我最多一天一根。是啊,你走以后,我当了一阵子鳏夫。我——我一直想着能听到你的消息,然后就告诉你。克拉拉是个好女人。有你妈的信吗?” 他的双唇感到疲惫,很艰难地吐出几个字。“没。一直没有。” “果然。她大概觉得咱爷俩没意思了。现在怎么说来着,魅力?辛西娅要的就是它。魅力。就算她真找到了,现在估计也不剩什么了。”他嘴角现出苦笑。“好了,跟我说说你吧,斯坦。我早就跟克拉拉说,你肯定会回来的。我说,我们是有分歧,但你肯定忙着闯天下呢。我说,只要我跟你讲自己身体的情况,你肯定就回来。我今天感觉好多了。我跟大夫说了,这个月就回公司上班。真的好多了。我听说你现在传福音,斯坦?克拉拉有一天在广播里听到了,她说的。那时我才知道该往哪儿发电报。” 卡尔里斯把翘着的腿放下,把烟灰弹到一盆蕨类植物上。“我主要干演讲。不过,我确实有牧师证书。” 老卡尔里斯的脸亮了起来。“我真是高兴极了,这比我这个月在《周日时报》看到的消息都让我高兴,你信我,儿子。你是从神学院上来的?儿子,我当时为什么让你走?你当时看不清楚,不过你知道的。你老是耍那些无聊的魔术。你终于不搞那些了,我很高兴。都是你妈把你带到坑里的,给你买了那套玩意。我现在都没忘。不过,我还不知道你是哪个教派的呢。” 卡尔里斯牧师闭上了双眼。在他听来,自己的声音平淡极了。“不是那种富裕的大教会。叫联合通灵协会,宗旨是宣讲灵魂不灭,已经进入更高位面的灵魂能够与人间沟通的学说。” “你是说,你是个通灵师?你相信死者能够回来?” 斯坦勉强笑了笑,目光溜到了天花板上,墙上的裂缝正好显出老人面容的轮廓。窗外,太阳已经西斜,夜色即将降临,但还得过一会儿。他又开始讲了。 “我不是来说服你皈依的,爸爸。我的信仰坚定,许多人也和我有同样的看法。但我此来绝非说客。” 父亲沉吟半晌,喉头不安地往下咽。他的头不由自主、有节奏地来回晃悠,幅度大约一英寸,频率很快。这是衰弱的标志。“好吧,信仰自由。我对通灵不太感冒。不过你信了就好。本地房地产不行了,儿子。即使年岁小点,我也不干了。镇子要死了。我一直在劝说市政改良委员会搞点项目,开放务实,招商引资。可他们就是不听。房产一路走低——啊,这是克拉拉。都该吃晚饭了。咱们谈了很久啊。” “我洗洗就下楼。”斯坦说。倦意的重负——他知道有个地方可以把它放下,那就像脖子上的重物一样。 在大厅里,他朝左转去找门把手。一阵寒意袭来:他发现面前是一面光滑的墙,壁纸都贴上了。阁楼的门不见了!他低头看见墙底下有一级台阶。原来如此——外面的楼梯是干这个用的啊。阁楼现在租出去了,跟房屋的其他部分隔开,里面住着陌生人,头上是倾斜的屋顶,中间是砖砌的烟囱。铁床、丝被、樟脑、丝绸、木料的味道,还有小窗户下面密密麻麻的枫叶,透过去能看到教堂草坪上的告示板。这座房子也要死了。 斯坦关上并锁好浴室门,发现洗手池的水龙头没变,虽然墙已经变了颜色。地上的瓷砖图案看起来怪怪的,他当年就发现有不成整片的,还想数来着。老式高脚浴缸;大理石面的洗手台,带有老式的桃花心木抽屉;圆盒剃须镜架,爸爸当年放剃刀、水杯、肥皂和磨刀石的地方。 斯坦在想,浴缸塞子拔出来的时候,是否还会发出高亢的漩涡声——就像妈妈当年洗完澡、独自唱歌时那样。他想起自己从树上掉下来的那天,母亲双手把他抱到楼上,裙子前面沾满了血。她根本不在乎裙子脏了。她用波纹纸板给他做了护腿,就像丛林探险家一样,一只护腿上血迹斑斑。医生把额头缝好之后,母亲帮他脱了衣服,小心地把纸板护腿也摘下来了,然后放在洗手台的大理石面上。护腿在上面放了挺长时间,血迹后来都黑了。最后还是詹妮给扔了——她说怪吓人的。 要是他们能在一起多待几年,要是母亲不那样关心这座镇子,要是爸爸一直像临死前这样衰弱而友善,要是他已经死了二十年,也许,斯坦还会爱着他,而现在只剩下了怀旧。旧物正在消散,很快就会彻底不见。 他深吸一口气,试着把肩膀放松。我可不能忘了问问老头教堂的事,该放手的时候怎么把教堂脱手。不过,现在谈天堂来信教会似乎太偏了。老头正滑进一个无底的黑洞,永远没有尽头。我们都在朝洞的边缘爬行,有些在慢慢前进,有的则堪堪没有掉下,就像他一样。然后呢?就像子弹带出的气流一样,永不回还。吉普早就死了,甚至在记忆中也死了,只有一个人记着它。那个人死后,吉普也就永远被遗忘了。老头死掉,埋到地里,斯坦也就可以忘掉他了。 吉普从来不知道是被什么砸到的。他们说,兽医把氯仿倒在布上,然后倒进盒子里,就这样。 但是,绳子的另一端系在车库工作台的腿上——斯坦放学回家时,绳子已经被割断了。如果他们不想要吉普了,又干吗把它拴起来呢?不,不是他们。只有他。吉普的窝里有链子,要绳子做什么? 老天啊,让我赶紧离开这鬼地方吧。但是,那个叫他“儿子”的声音拴住了他。房子在吞噬他。他们还把阁楼门封上了。没有路了。这么多年都过去了,让他精心排演的仪态再也绷不住了。机智、笑容、令人沉醉的凝视,都不见了。在曾经熟悉的旧屋中,他被困住了,毫无力气。 他回来,是因为爸爸要死了,妈妈走了,枫树砍了,当年吉普狗窝所在的院落依然可见;还有光滑木柱上的剃须架,还在原来的位置,还是那么光滑,闻起来还有剃须泡的香味;还有磨剃刀的带子。 带子挂在铜钩上,和以前一样,一条光滑的黑色皮带,上了油,闪着光。 夜晚到了。月光下,地板上的金属条和工作台都染上了银色,老虎钳的铁棒和装钉子螺丝的敞口咖啡罐闪闪发光。混凝土地面显出清冷的蓝色,阴影里似乎隐藏着恐惧和羞耻。 “把裤子脱了。” 羞耻后面还要加一个词:裸体。 斯坦匆忙解开裤带,然后停住了几分之一秒。 “赶紧的。快脱了。” 裤子掉到脚踝的高度,他跑不了,只能承受。“现在哈腰。”肩上的一只手把他压到月光下,暴露出自己裸体的样子。斯坦看到磨剃刀的带子扬起,于是抱紧了自己。疼痛一波波袭来,他头疼欲裂,禁不住咬住嘴唇,一口气吸满。他把嘴顶到膝盖上,免得被邻居听到。月光仿佛模糊的泪晕。带子打到赤裸的屁股上时,他是先听到脆响,然后才感受到火辣辣的疼。太阳已经落山了,那根绳子还绑在工作台的腿上,散发着汽油和机油的混合味道。 查理·卡尔里斯在楼下摆弄着餐巾,接着双手抓紧抛光的扶手,坐进椅子里。“见鬼,克拉拉,你觉得那小子在上面干什么呢?哎呀,你来了,儿子。快坐下。” 查理抬头看着走进餐厅的人,固然年老气短,也倒抽了一口气。是斯坦。跟几分钟前的样子差不多。也许是脸洗净了,头发也沾了些水。但是,双肩有点异样。老查理迎上儿子的眼神时,发现他从没见过这样犀利的蓝色眼眸,就像冰封的池塘一样坚硬。 斯坦顿大师拉出一把椅子,迅速而优雅地坐下,利落地抖开餐巾。卡尔里斯夫人端上一盘鸡肉。米饭和肉汁上桌后,查理说道:“坐下吧,克拉拉。别忙前忙后了。斯坦要做谢饭祷告了。” 卡尔里斯用手理理头发,做了个深呼吸,洪亮地说道: “万能的神,我们天上的父,感谢你使我们安享你的赏赐。我们来到世上时深陷罪孽,内心被罪感染黑。我们知晓,我们必被你宏大的宽恕洗为雪白。” 父亲用血管凸出的手揉了揉眼睛。 “主看顾着麻雀的坠落,也会用手掌托着我们,直到最后,此世与彼世。” 克拉拉皱了皱眉,可能是迷惑不解,也可能是怕鸡肉凉了。 “……以圣子,我们的救主,基督耶稣之名,我们请求这餐饭。阿门。” 老人说了声“阿门”,接着对妻子虚弱地一笑。“克拉拉,不管是什么教派,我们的儿子终于口呼圣名,自己也当了讲道人,总归值得骄傲。把饭递给斯坦吧。” 克拉拉拿饭时嘴也不闲着。她先简述了过去十六年来本地的情况,全都是夏天热、冬天冷、婚丧嫁娶、生老病死、世事无常一类。 斯坦很快吃完,又要了一份。最后,他把盘子推开,点了根烟,盯着克拉拉·卡朋特·卡尔里斯看了有一分钟,漫长的一分钟。他的蓝色眼眸富有穿透力,让她想到了齐整衣服外面套着的围裙。 “亲爱的朋友,你有没有想过,你为之哀悼的死者其实是永远不会逝去的。” 在斯坦睿智的目光下,她开始傻笑,发现很难控制自己的双手。“怎么,斯坦,我——我一直相信的。不过,我觉得这种事情只能亲身去感受。我一直没有太注意。我以为是理所当然的,我是说天堂。” 卡尔里斯牧师用餐巾擦了擦嘴,喝了口水。“灵魂会一直延续到审判日,我亲眼见过不可思议的证据。解脱者的灵魂就在我们周围,每时每刻。我们经常痛苦地说:‘我要是能再次跟他说话,感受他双手的触摸,那该有多好啊。’” 卡尔里斯老两口看起来颇为尴尬,他们互相看着,然后都默默无声地低头喝了一小口咖啡。 斯坦继续柔和地说道。“是的。这是可以做到的,这是一个伟大的事实。就在现在,解脱者的灵魂就在我们周围,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。”他眼睛依然看着克拉拉,接着放低声音。“我感觉身边就有一位。清晰,连续,想要与我们沟通。” 他父亲脸上显出狡黠的笑容。 “它生前深爱着我。但它不是人类。” 他们盯着他。 “渺小,卑微,但散发着忠实、忠诚的光。我相信是吉普,我以前养的狗。”查尔斯·卡尔里斯之前身体前倾,双臂撑在桌布上,现在却直起身来,嘴角周围的皱纹更深刻、更苦涩了。 “儿子,你可不能信啊!这是渎神!你不是认真的吧——狗能和人一样拥有灵魂?” 斯坦微微一笑:“我说过了,我不是来让你皈依的,父亲。只有走入灵魂生活的存在才能做到。但是,我已经与吉普沟通过了。当然,不是通过语言,吉普不会说话。而是通过自然的感应。这座房子里充盈着它的存在。它跟我开口了,想要告诉我一些事情。”斯坦专注地看着父亲,注意到他沟壑纵横的脸上闪过一丝警惕。他用手盖上双眼,窥视到父亲的双手放在桌布上时,他开始了: “是关于它最后的日子。我还记得,我放学回家时,你说已经叫兽医用氯仿把吉普麻醉了。但是,这里面有矛盾。我感应到了另一种情形……” 老人萎缩的手腕上,脉搏开始剧烈跳动。 “吉普想要告诉我……等等……车库!” 父亲双手握拳。 “是的……我眼前看得清晰。吉普被绑在绳子上,绳子系在车库工作台的腿上。我看见有东西在一起一落……怒气冲冲……越来越快。” 地板上传来叉子哗啦啦的响声,于是斯坦抬起了头。老人面如死灰,不住摇着头,努力想说话。“不。不,儿子,别说了。” “就是那天——母亲离开的那天。跟马克·汉弗瑞走了。你回家,看到她留下的字条。吉普挡了你的道,你必须找什么发泄自己的情绪。如果我在家,那就是我了。不过最后是吉普,它死了。” 老卡尔里斯蹭地一下站起身来,一只手揪住衬衫衣领。斯坦转过身,身形略微摇晃,僵直地穿过门走进起居室,又穿过起居室进入大厅。取下衣帽时,他的双臂感到麻木沉重。他看到的最后一幕是:克拉拉从瓶子里倒出胶囊,端着一杯水;父亲痛苦地把药吞了下去。 月亮照亮了通往阳台的水泥台阶,阳台上的草参差不齐。下到街上时,他感到双腿僵硬。夜深了,月光穿过头顶的枫叶,撒下深沉的树影。他刚离开的房子里传来一名老男人虚弱的呼喊。 在斑驳的银色月光下,卡尔里斯牧师停住脚步,抬头看着满月。清冷凄凉,令人心痛。一件死物,俯瞰着将死的大地。 牌十一 恋人 恋人站在伊甸园的树木之间,爱神张开翅膀,智慧树上缠绕着毒蛇 莫莉第三次醒来时,斯坦正在穿衣服。她看了看表:四点三十分。“你要去哪儿?” “出去。” 她没有继续问,只是躺着看他。斯坦最近风风火火的,她都不敢跟他多说话,生怕他把她的脑袋咬掉。他的睡眠质量也越来越糟,总是大把地吃安眠药,惹得莫莉很担心。安眠药似乎已经完全失效了,他的脾气不如以前,样子也狰狞起来。她轻声哭了起来,斯坦正在扣衬衫中间的扣子,闻声走来。 “又怎么了?” “没事,没事。我挺好的。” “什么事烦心呢,宝贝?” “斯坦——”莫莉从床上坐起来,把被单抱在胸前保暖。“斯坦,咱们别干了,回去吧。” 他继续扣扣子。“回哪儿?街头卖艺?巡回戏团完蛋了。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。再宰一头大金牛,咱们就齐活了。” 她把被单抱得更紧了。“亲爱的,你的样子好可怕。去看看医生好吗?我——我是说,安抚一下神经之类的。亲爱的,我怕你神经崩溃,怕得要死。” 他揉揉眼睛说:“我要出去走走。” “下雪呢。” “我要出去,你没听见吗?我要去楼下教堂,看看道具。我有了个点子,想试试看。回去睡觉。” 没用的。他只会一直走,直到倒下。莫莉在祈祷,千万不要在讲经过程中倒下,或者在降神会里,那样就全完了。要是有人找麻烦,警察会把她和斯坦一锅端的。看斯坦现在的状态,他肯定是不能嘴遁了。莫莉担心极了,等斯坦走了以后,她自己也吃了半片安眠药。 现在出门买马票还太早了。杂志都是过刊。广播里全都在放唱片,然而这只会让她感觉更孤独——歌是点给收费公路上艾德餐厅里的夜班小伙子们的。她真想自己也在餐厅里,旁边坐着卡车司机,放声大笑。 斯坦走进皮巴蒂太太以前的宅子。幸好前天晚上他在锅炉旁存了点儿煤,现在他去地下室里铲了些煤进去。火焰很快燃烧起来,他站在炉前,面庞烧得滚烫,看着蓝色的火焰从灰色的煤块上升起。 片刻之后,他叹了口气,晃晃身子,打开了一个旧金属匣,那原本是放油漆和清漆的。现在里面是留声机的转盘,他打开开关,将唱针放到铝制唱片上面,接着上了楼。 偌大的房间依然冰冷刺骨。这里以前是客厅和餐厅,是他打通了隔断。斯坦把灯开了,椅子上空荡荡的,整齐地排列着,等着事情在他身上发生——坏事。他朝灯泡坏了的一盏灯走去,按下开关,等着电子管加热。一分钟后,他又去了书桌旁,桌上平常放着喇叭,是音乐降神会和修炼课程用的。 在管风琴旁,他重重地踩在地毯下松动的板子上,这是他早就养成的习惯。人声从金属喇叭中如鬼魅般传出,那是他的灵魂导师克里希那深沉的声音。“哈瑞—欧姆。欢迎,我亲爱的门徒,我世间的弟子。你们今晚相聚于此。”声音停止了。斯坦感到恐惧爬上了心头。肯定又是导线坏了。现在没时间拔出来检查了。还是扬声器?马达?他跑到地下室,但唱片还在旋转。肯定是放大器。没时间修了。降神会预计就在今晚。他总是可以把锅甩到客观条件上:对任何灵媒来说,降神会没发生灵异现象都是司空见惯的。不过,普雷斯科特夫人这次要带两个朋友来,都是她信任的社会名流。他提前把一切准备都做好了,录音也齐备了。他们可能以后不会再来了。他们可能就是自己一直期盼的金牛。 斯坦脱下外衣,换上旧罩衫,先检查了电子管和导线,接着回楼上把线路板撬开。扬声器接触良好。毛病出在哪?时间,时间,时间就要没了。他想过十几家无线电修理工,但都放弃了。只要有人知道房子里遍布导线,他就完了。他想过从纽瓦克或别的地方叫人,不过都没有信得过的人。 孤寂感像雪崩一样降临。他孤身一人。这是他一直渴望的状态。只有自己信得过。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有一只老鼠,只要你逼得够紧,老鼠就会出来咬你。降神会的每一具新面孔都似乎带着怀疑,带着恶意,带着知识。教会内部会不会有一小撮人正要害他? 他慌乱地再次打开留声机,踩上松动的地板。“哈瑞—欧姆。欢迎,我亲爱的门徒,我世间的弟子……”没坏!他上次肯定是无意中把身子移开,电路这才闭合了。现在,他自己把录音停下,在恐惧中颤栗。他害怕,接下来播放的不会是他录在铝盘上的声音——唱片会自己活过来,带着恶意背叛他。 在寂静中,房屋好像在朝他压来。墙壁没有动,天花板也没有。你直视它们的时候都没有。他双手理了理头发,做了个深呼吸,念出了开场白的八句话。毫无用处。 外面,后院对面,有一只狗在叫。 “吉普!” 他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,接着笑了起来。 他笑着走进大厅,笑着走上楼梯,笑着在空空荡荡的卧室之间进进出出。在昏暗的降神室中,他打开了灯。白色的墙上什么都没有。他又把灯灭了,摸索着踏脚板里面的面板,面板里是他放好的放映机。这个过程中,他依然笑着。 他把放映机对准墙壁。模糊的画面中是一位老妇人,随着他的笑声和挥舞的手臂狂乱地摇摆。拧上旋钮后,她就不见了。又扭了一下,画面中出现金色雾气中的婴孩,同样随着他的笑声和挥舞的手臂狂乱摇摆。“跳呀,你这个小混蛋。”他的声音在封闭的墙内轰鸣。 接着,他开始转这部手持放映机,最后婴儿整个倒了过来,他爆出一阵狂笑。他跌倒在地,大笑着指向天花板的光柱,看着婴孩从墙角飞过,最后停在头顶,嘴上还挂着谜一般的微笑。斯坦已经笑得几乎不能呼吸了。他开始把放映机对准地面,接着咔哒一声,光灭了。 他匍匐在地上,找不到门,这才不笑了,在地面上不住摸索。他一共找到了九个墙角。他开始呼喊,最后好不容易找到门,浑身大汗地离开了。 在他的办公室里,灰蒙蒙的曦光透过软百叶窗投射进来。书桌上的灯不亮,他一把将墙上的插头扯下来,扔到角落里。百叶窗跟拉绳缠住了,他双臂把窗帘拉住,然后猛地一拽,结果窗帘整个儿都掉到了他头顶上,他费了好大劲才挣脱出来。最后是卡片索引。 R……R……R。该死的R都去哪了?拉尔夫森(Raphaelson)、鲁道夫(Randolph)、里根(Regan)——就是它。女性心理学家,由塔伦泰尔夫人介绍。据说对灵异现象感兴趣。曾推荐患者练瑜伽。电话号码,偏偏没有电话号码,老天啊!只有名字——莉莉丝·李特尔医生。试试电话簿吧。R……R……R…… 接电话的人声音冷漠,低沉,有力。“喂?” “我叫卡尔里斯。我有点睡不着觉——” 电话的那一头把他打断了。“你怎么不去找自己的医生?我不是临床医师,卡尔里斯先生。” “我在吃药,但似乎没什么用。他们都跟我说,是我工作太辛苦了。我想跟你见见面。” 电话的那一头沉默了半晌,接着冷漠的声音说道:“我后天上午十一点可以见你。” “之前不行?” “之前不行。” 斯坦砸了一拳桌面,眼睛紧紧闭上。接着说道:“行,李特尔医生。那就十一点——星期二。” 不管长相如何,这位女士的声音着实甜美。她刚才肯定是在熟睡中被吵醒的。但是,星期二——他之前怎么办,玩女人? 房子热了起来。斯坦把前额紧紧贴在冰冷的窗玻璃上。街道上有一个女孩在遛爱尔兰塞特犬。她身穿毛皮大衣,没穿长袜。 斯坦的眼睛随着女孩裸露的双腿曲线移动,想着毛皮大衣下是否什么都没穿。有些人就是这样的——皮草就是真空——买香烟,买苏打水,或者去寻欢。 公寓里,莫莉展开身体,躺在床上,头上只别着一根发卡。她可能会穿黑色雪纺家常服,也可能裹一块印花布,反正没人看。 塞特犬女孩转过身,抓紧绳子,皮毛大衣敞开了,露出一件粉色内衣。斯坦悲叹一声,转身离开窗户。他坐在书桌前,取出日程手册。今晚八时三十分,天堂来信活动。周一上午,催眠灵媒修炼和宇宙呼吸班。宇宙呼吸:左鼻孔吸气,数到四;接着屏住呼吸,数到十六。右鼻孔呼气,数到八。数的时候默念“哈瑞—欧姆”。 周一下午,讲座:塔罗牌符号的秘传性。 斯坦从旁边抽屉里取出塔罗牌。慢慢地,手指记忆来了。正,反,走!然后从膝盖下重新出现。他在一张牌上停住,摆在面前,双手捧着脑袋,仔细参详。恋人。男女二人赤裸地站在伊甸园中,毒蛇盘在树上,脑袋触地,准备带给他们智慧。两人头上是一名天使,双翅展开在智慧树和生命树上。生命之树繁茂,我等安歇。 恋人都是赤裸的。没来由地,一阵刺痛击中心房。他看着看着,女人浑圆的屁股和小腹似乎开始了旋转。天呀,我如果只有这点追求,现在就还待在“一毛秀”里给色情节目吆喝呢!揩油的机会还不有的是。 他把牌扫到地上,把电话拽过来开始拨号。这一次,对面说道:“好的,先生。我去看看塔伦泰尔夫人在不在。” 只要是卡尔里斯牧师,她肯定在。 “塔伦泰尔夫人,我昨天一整晚都在冥想,然后产生了一个念头。我接下来要静思三天。很不幸,我去不了喜马拉雅,不过我想卡茨基尔山也不错。你肯定能理解。不知你今晚能不能代劳,知会我们的好朋友,说我受到感召要离开一段时间。我不胜感激。就说我去求静了吧。我会回来的,三天以后,没问题。” 就这样。现在要闭关。办公室门要锁起来——过一会儿再收拾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。日程手册落在楼下大厅桌子上了。塔伦泰尔夫人有外门的钥匙。里屋门没锁。 他披上外衣,几分钟后匆匆踩着柔软的雪回去了。 “哎呀,亲爱的,你可算回来了!你还好吗?” “是啊,挺好。我能照顾好自己,都说了多少遍了?” “要不要来两个蛋?我饿了。我给你做两个吧。咖啡煮好了。” 斯坦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她。她身穿黑色雪纺家常服,冬日晨光从窗户里照进来,她仿佛一丝不挂。懂女装的男人都是行家。她怎么看起来那么遥远,在时间和空间上?她绝不会背叛他。而且,她的身材容貌依然是影星、写真女星一流的。 斯坦双手理了理头发,说道:“来。”两人面对面站着,看了对方半晌。接着,他看到她深吸一口气,把煎锅下面的煤气关了,跑过来环住他的脖颈。 这幅场景就像亲吻自己的手背那样平常,但他还是双手抱着她走进了卧室。她紧紧抓着他,手在他衬衫下摸索,而他则将雪纺上衣拉开,开始亲吻她的肩头。但是,这都没有用。 她哭了,怨恨地看着正在穿夹克的他。 “抱歉,宝贝。我得走了,周二就回来。我要——我要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。” 他把几样东西扔进手提箱里,锁好后就匆忙出去了。莫莉把被单裹紧,抱住膝盖,眼泪还在往下掉。过了一会儿,她起床披上袍子,给自己煎了个蛋。盐好像没放够。吃着吃着,她突然抓起盘子,砸到厨房地上。 “老天啊,他这是怎么了?我什么情况都不了解,怎么给他开派对散心?” 过了一会儿,她穿好衣服,出门做头。她在理发店碰见了米奇,他给了她十六美元。她押的马赢了,赔率七比一。 听着轮子在他身后咔哒作响,斯坦感觉好受了些。帕里萨德山坡上的积雪有手指那么厚,哈德逊河上满是碎冰,海鸥忽飞忽停。他随手翻着邬斯宾斯基的《宇宙新模型》,寻找可能用的上的警句,还做了些旁注,为一门可能要开的第四维永生的课程做准备。到底谁知道第四维是个什么?傻瓜才信。 一个女孩没法把手提箱从架子上拿下来,斯坦赶忙过去帮忙。她要到波基普西下车。他手放在她的手和箱子把手上面,感到血气涌上面颊。这小姑娘真性感。她落落大方地从车厢走下,他走在前面,手里提着她的箱子。他在火车上看着窗外月台上的她。 抵达奥尔巴尼后,他打车去了酒店,中途偷偷在酒吧买了一瓶五分之一加仑装的威士忌。 房间很大,也比大多数房间干净。 “有日子不来了,查尔斯先生。换地方了?” 斯坦点点头,把帽子扔在床上,脱掉外套。“一份苏打水。多加冰。” 男孩拿走五美元,眨了眨眼。“要不要人陪?来了些好姑娘,都是上次以后新来的。我认识一个金发女郎,身材娇小,活儿会全套,真的是全套。” 斯坦躺到另一张床上,点上一根烟,双手抱在脑后。“黑头发的。” “您说了算。” 男孩走出去时,他抽起了烟。天花板的裂缝仿佛是一张老男人的脸。有人敲门,是加冰苏打水来了。男孩把威士忌瓶的胶棉塞子起了下来。 房间再次陷入沉寂。酒店仿佛空荡荡的、没有一丝人情味的荒野,斯坦倾听着街上的喧闹声。电梯声,是他这一层。走廊里的脚步声。他把床单一下子掀开。 女孩皮肤黝黑,身材不高,穿着黄褐色的马球衫,没戴帽子,不过耳朵旁的头发上别了一朵假栀子花。 她走了进来,鼻子和脸颊冻得通红,口中说道:“好呀,帅哥!我是安妮叫来的。你——你怎么知道我喝威士忌?” “我会读心。” “哎呀,你真会。”她在被子里倒了两杯,递给斯坦,他摇了摇头。 “我不喝。你随意。” “行,帅哥。喝了床上来劲。”饮尽之后,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,然后说道:“趁着我还没忘,先把钱交了吧。” 斯坦给了她一张十美元纸币,她说了句:“谢了。来,你有两张五块没?” 沉默。最后还是她先开口。“看——每个房间都有收音机。这屋子可有新玩意。来,咱们听点查理·麦卡锡?你不介意吧。” 斯坦在看她细弱瘦长的腿。她去衣柜小心地挂起马球衫时,他发现她的胸很小。她里面是一件长款毛衣和短裙,以前是妓女的打扮,现在大学里的女生也都这么穿。她们怎么不去上大学呢?反正也看不出来跟别人有什么分别。你根本无法区分。老天啊,这世道是怎么了。 她听着广播节目很开心,威士忌更让她身子发热。脱掉鞋后,她把双脚缠在一起。然后,她一边喊斯坦扔根烟,一边脱掉丝袜,用双手捂脚,还给他抛了个媚眼。 节目结束时,她把声音调小一点,然后站起来伸了个懒腰。她小心地脱下毛衣,免得弄乱栀子花,然后展开挂在椅背上。她很瘦,肩胛骨和锁骨都往外凸。裙子脱掉后,下身要好一点,不过也没好多少。她的一条大腿上均匀分布着四块淤青,每个都像大块头男子的手指头那么大。 她一丝不挂地站着抽烟,身上只有那朵假栀子花。这时,斯坦的目光又回到了天花板上的老人头。 出城,坐几个小时火车,酒店,买酒,就为了这个。他叹了口气,起身脱掉了夹克和内衣。 女孩给自己哼着歌,跳起了芭蕾舞步,双手捧着脸庞旋转,接着唱起扬声器里传来的歌曲副歌部分。她的声音清脆悦耳,气息控制得很好。 “你也会唱歌?”斯坦冷冰冰地问道。 “是呀。我有时在乐队里唱歌。现在我正研究发声技巧呢。”她朝后仰起头,爬起了音阶。“啊……啊……啊……啊……啊。” 斯坦顿大师衬衫刚脱到一半,呆呆地看着她,接着一把抓住女孩,把她扔到床上。 “哎呀,小心点,宝贝,别这么快嘛!老天爷啊,你小心点!” 他把手插进她的发丝。女孩脸色煞白,面孔紧绷,凝视着男人。“慢慢来,亲爱的。不要啊。你听着,艾德·麦克拉伦,酒店里看场子的,他是我哥们。你放松点——你这么干,艾德会打死你的。” 收音机还开着。“……特内里费酒店,黄道客房,为您带来菲尔·雷盖特慢摇乐队。现在有请歌姬杰西卡·福欣来到麦克风前,她端庄贤淑,将为大家献上罗伯特·彭斯的永恒伴舞金曲,《吹声口哨我就来,我的情郎》。” 阴暗的河面中央航道两侧,清出的河冰都堆在游艇俱乐部的码头上。铁轨接头不住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。东南西北——春夏秋冬——爱情,欲望,厌倦,离开——结缘,打仗,离开,怨毒——睡下,醒来,吃饭,睡下——幼儿,男童,成人,尸骸——抚摸,接吻,舌交,胸脯——脱衣,紧握,压住,射出——洗漱,穿衣,付钱,离开——东南西北…… 斯坦又感到刺痛爬上心头。老房子在等着他。夹鼻眼镜、满口假牙、身材浑圆的人在等着他。那位女医生很可能就是其中之一,声音如音乐般悦耳,平缓而冷漠。她能把他怎么样?谁能把他怎么样?谁能把谁怎么样?他们都被困住了,在暗巷里朝着光亮奔跑。 名牌上写着:“莉莉丝·李特尔医生,心理咨询师。请进。” 等待室很小,装潢风格是淡灰色和玫瑰色。铰链窗外,大片的雪花轻轻落下。窗台上的玫瑰色花盆里种着仙人掌,仙人掌上长着长长的白毛,跟老人的胡子一样。一看到它,斯坦就感到如同万蚁噬心。他把衣帽放好,看了一眼色粉海贝图后面。没有口授录音机。他在怕什么?不过,如果你想在秘书进来时模仿医生说话,好让自己马上进去,那可是个藏东西的好地方。 她有秘书吗?如果真能见一面,他或许会好好了解一下这位女医生——谁管她到底干什么——她对神秘学到底投入有多深。他也许可以不搞修炼课了,试试她的疗法。她是给人提建议,还是解梦什么的?他点了根烟,抖烟灰时烫到了手指头;低头捡的时候又碰掉了烟灰缸。他正手忙脚乱地捡烟头呢,这时,他听到了一个冷冷的声音:“请进。” 斯坦抬起头看,发现这位女士不胖,不高,也不老。直发,颜色很浅,在脖颈后柔顺地盘成一团,闪着绿金般的光。她是个苗条的女人,看不出年纪,只能说不大,大大的灰色眼睛略有一点斜。 斯坦捡起烟灰缸,放到桌边。后来又掉下去了,但他没发觉。他凝视着眼前站立的女人,她正扶着通往另一房间的门。她走近的时候,斯坦弯下腰,小心翼翼地走着。接着,一股香水味扑鼻而来。灰色的眼睛简直有小碟那么大,就像你捏着猫咪的鼻头碰自己的鼻子、它把眼睛睁得大大的那样。他看着她的樱桃小口,饱满的下唇,涂了口红但绝不妖艳。她没有说话。从她身边走过时,他几乎都要摔倒了。他反应过来时,她的手臂已经环住了他。他知道自己是个傻瓜,知道肯定会发生不好的事,知道他想哭,想清空膀胱,想尖叫,想要一边想着把她抱紧,一边沉沉睡去…… 斯坦正趴在地板上。她之前把他双肩一扭,翻过身来,干净利落地踩住他的膝盖后侧。现在,她单膝跪地,双手攥着他的右掌,朝手腕反向用力,让他老老实实在地毯上不准动,否则就拉断他的筋腱。她的表情从来没有变化。 她说:“你是斯坦顿·卡尔里斯牧师吧?属于天堂来信教会,宣讲塔罗牌的象征和瑜伽吐纳法,用粗棉布——也许还要用上魔灯?——制造鬼魂。我放你起来,你能保证规规矩矩吗?” 斯坦一只胳膊靠在眼上,能感觉到泪水顺着脸流进耳朵里。他好不容易说出:“保证。” 灵巧的双手放开了他,他站起身来,双手捂住脸庞,突然想到残留着香水味的枕头。羞耻感冲刷着他,灯光照得他睁不开眼,眼泪更是止不住地往下流,喉咙里面好像有东西要让他窒息。 “来——喝了它。” “什么——什么这是?” “白兰地。” “我不喝酒。” “让你喝你就喝。喝。” 他跟瞎子似的摸索着拿起杯子,屏住呼吸,喝了下去。嗓子火辣辣的,斯坦不禁咳嗽起来。 “好了,起来坐到这把椅子上。睁眼看我。” 莉莉丝·李特尔博士坐在宽大的桃花心木桌子对面,正打量着他。她继续说道:“我听说过你的事迹,卡尔里斯。你一直在玩招摇撞骗的独角戏。” 牌十二 星 星光倾泻在裸体的女孩身上,她在大地与海洋之间,从罐中倒着神秘的水 “躺回到沙发上。” “我不知道要说什么。” “你每次都这么说。你在想什么?” “你。” “我的什么?” “想让你坐到我能看见你的地方。我想看你。” “你往沙发上躺,马上要贴到沙发时会用手理头发。为什么?” “那是我的上台动作。” “解释一下。” “每个巡回戏团演员都有:开演前在舞台旁边等候时做的动作。” “你为什么要做?” “我一直做。我小时候像牛一样大舔,我妈老让我别干了。” “就这一个原因?” “有什么要紧?” “想一想。你知不知道其他人也这样做——戏团里的其他人?” “没有。谈谈别的吧。” “你在想什么?” “钢琴。” “继续。” “钢琴。人们弹钢琴,给唱歌的人伴奏,我妈妈唱歌。她唱歌时,我爸爸会去餐厅,总是跟一个朋友小声说话。其他人在起居室里,听我妈妈唱歌。” “她自己弹钢琴?” “不是。马克弹,马克·汉弗瑞。他会坐下抬头看她,好像他能看穿她的衣服似的。他也会用手去理头发——” “真的?” “简直是疯话!我怎么会从他身上学东西?她跟他跑了以后,我晚上一躺下就想怎么把他杀了。” “我认为你崇拜他。” “那位女士崇拜他。他身材魁梧,说话也洪亮。那位女士爱他到癫狂了。” “汉弗瑞喝酒吗?” “当然了,隔三差五都喝点儿。” “你爸爸喝酒吗?” “坚决不喝。他是白缎带[8]。” ( 重要提示: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. c o m 老域名,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.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。 ) “你第一天来的时候,我给了你一杯白兰地,帮你控制情绪。你就说你从来不喝酒。” “可恶,你不要肆意歪曲,弄得我好像在模仿我爸爸似的,或者汉弗瑞。我讨厌他们——两个都讨厌。” “但是,你确实不喝酒。” “那是别的事。” “什么事?” “跟你没——我——这事我不能告诉你。” “我拿钱就是为了听你说话。慢慢来,你会告诉我的。” “那玩意儿我闻起来跟甲醇似的。现在好了,就第一次。” “你喝过甲醇?” “当然没有,是皮特。” “姓什么?” “我不知道他姓什么。是在密西西比州的波利。戏团里有个男的叫皮特。酒鬼。一天晚上,他灌了不少甲醇,然后就蹬腿了。” “他声音低沉吗?” “嗯。你怎么知道?” “没事。他是你的什么人?” “什么都不是。就是——” “你在想什么?” “可恶,别再折磨我了。” “慢慢来。” “他——他是吉娜的丈夫,吉娜是演读心节目的。我——我——我一直在撩拨她,我先知道她和皮特是怎么演的,我想要女人,于是就上了她,皮特老在周围转悠,我就给了他点酒,想把他灌醉,我不知道是甲醇,也可能是忘了,他死了,我害怕他们会把我抓走,不过事儿就这么过去了。就这些。你满意了吗?” “继续。” “就这些。很长一段时间里,我都害怕被判谋杀,不过事儿后来就过去了。吉娜从来没有怀疑。后来,我跟莫莉搭档,退出了戏团,回想起来真跟噩梦一样。我就是忘不了。” “但是,你负罪感太强了,就戒酒了。” “我的天哪——读心不喝酒,喝酒不读心!你要每时每刻掌控自己。” “接着说汉弗瑞吧。他跟你妈妈私奔之前,你更想让他当你爸爸,对吗?” “又来?行。谁不想呢?但出了那事——” “继续。” “我发现他——” “你发现他和你妈妈做爱?是吗?” “在林间空地。我和妈妈一起发现的。后来我一个人去,然后就看见了。我跟你讲,我真看见了。完完整整,从头到尾。我当时想杀了我爸,我以为是他开车送她去找汉弗瑞的。我想——我想——” “嗯。” “我想让他们把我也带上!可她不肯。她该死。她把我一个人留下,跟那个老东西待在那个烂城市里。我想跟她走,见见世面,没准还能进演艺圈。汉弗瑞就是演艺圈的。不过我被留下了,不得不跟那个满嘴《圣经》的老混蛋一起烂在那儿。” “于是你成了一名通灵牧师。” “我就是个骗子,可恶。冰山婊子,你明白吗?我要的是名利。世界是个疯人院,我诅咒它,只有钱才是要紧的。有了钱,你就是老大。没有钱,你就得在最底层。就算绞尽脑汁,粉身碎骨,我也要赚钱。我要把这些蠢货的奶水榨干,把他们的金牙都掰下来,方才罢休。你可别把我的事四处传扬。只要你透露一丁点我的事,你的那些金牛都会风声鹤唳,扯一次淡就赚二十五美元的好事可就没了。你柜子里面的猛料够多了,够他们喝一壶的。我知道里面都有什么——交际花的风流韵事、暗箱操作的银行家、靠床上功夫吃饭的女演员、烦恼儿子不成才的家长。你这里全都有。我要是有这些材料,能冷读得他们五体投地来拜我。你却一张死人脸坐着,日复一日地听着蠢货跟你抖落心事,才赚那么一点点钱。我要是有那么多料,早就挣满一百万,然后金盆洗手,一分钟都不多干。金发宝贝,你真傻。他们都是金牛啊。他们都有渴望。好了,我来这里也是为了倾诉。要是有人大嘴巴,把我的事捅给警察,你等着吧,我认识人,他们可不怕你的柔道。” “我可不是吓大的,卡尔里斯先生。不过,你并不认识黑道上的人。你害怕他们,就像你害怕我一样。你满腔愤怒,对不对?你觉得你恨我,对不对?你想要从沙发上起来打我,对不对?——但是你不能。你对我无可奈何,我是你猜不透的人,你的装神弄鬼骗不了我。我对你的冒牌瑜伽也不感冒。你是那么无助,就像你妈妈跟别的男人跑了,而你只想跟他们一起走一样。我想,你确实跟她走了。你进入演艺界,对不对?你上台时会用手理头发,就像汉弗瑞一样。汉弗瑞魁梧,强壮,有魅力。我想,你已经成了汉弗瑞——在你自己的头脑中。” “可是他——他——” “不过如此。同样的道理,我认为你还想占有自己的母亲。” “上帝诅咒你的灵魂,那——” “躺回沙发上。” “我要杀了你——” “躺回沙发上。” “我要——妈妈,妈妈,妈妈。” 他双膝跪地,一只手捶打着自己的眼睛。他爬了过去,把头撞在她的大腿上,埋在她怀里,而莉莉丝·李特尔医生则看着乱蓬蓬的浅黄色头发,微微笑着。她一只手搁在他头上,用手指温柔地抚摸他的头发,安慰地拍着他的头。他则抽泣哽咽,双唇紧紧贴在她的腿上。接着,她用另一只手取来桌上的写字板,潦草地记下:“波利,密西西比。” 方尖碑矗立在春夜里,都是黑色的。没有云彩,只有一颗恒星。不,那是行星。金星。向地球眨着眼睛,仿佛在传递着宇宙的讯号。他稍微挪了挪头,直到这颗冰冷、明亮的行星似乎放在石柱的铜顶上方。一辆车在公园里穿行,车灯朝方尖碑方向照过来,上面的象形文字霎时间呈现在阴影里,接着光就消失了。王名圈,对死者的赞美,献给死神的咒语,还有对波光粼粼、神秘定期涨落、有无数个入海口、向北流过文明古国的那条大河的祈祷。它当年真的神秘吗?他思索着。在阿拉伯人将它占据、一寸一寸地测量大金字塔的甬道、希望借此预测未来之前。 春风搅动了她的秀发,散开的发梢拂过他的脸庞。他将面颊贴上去,用另一只手指着天上的行星,在石塔尖顶闪烁的行星。她点了点头,没说话。无助感再次涌上心头,那种触碰她时的无力感,那种哀求感。她给了他两次,就像递给他白兰地一样,只是观察他的反应。在精灵般的面庞之外,在笃定的双眼之外,她还有呼吸,还有供给血液的小心脏,在她的翘乳之下。但手指下是蜘蛛网。森林中的蜘蛛网,碰触到脸庞,接着在手指下消失了。 红唇的热度在他口中升腾,却在内心的涌动和回忆的纠缠中变得酸涩。接着,他把脸转开,看着她的脸。起风了,她别致的鼻孔颤动着,就像动物一样嗅着春天的气息。她是动物吗?或许一切神秘不过如此?她是一只柔顺的金毛小猫吗?只有在玩够了,想要独处时才会把利爪收起。但是,她的大脑永远在运转着,在眼睛背后从不停歇——动物是绝没有这种器官的;又或许,这是一种超动物的征兆,一个再过几个世纪才会出现在地球上的新物种?她是不是大自然从过去伸向现在的一个触手,预示着千年后人类的形象? 这颗大脑降服了他,让他服下只能用毫克言语来度量的微末狂喜,她嘴角抽动,灰色眼眸中欲望一闪而过,随即重新蒙上了诡秘。这颗大脑似乎永远存在,用一条比蛛丝还要细的、肉眼根本看不到的金线拴着他。它把电流传入他的头脑,冰冷地责难他,惩罚他。它把他抛入无助的苦痛,就在他即将爆发的瞬间,用暖流为他带回生气,拉扯着他跌跌撞撞地在空中穿行,让他来到雪山之巅,俯瞰着无数平原在眼前展开,城市的伟力,生活的道路。这一切都是他的,会是他的,将是他的,直到金线崩断,把哀嚎着的他送回恐惧的黑暗深渊。 风越来越冷了,两人于是站起身来。他点了烟,给她一根,绕着方尖碑行走,缓缓经过博物馆后侧未完工的空白墙面,紧贴公园的边缘,黑暗中只有往上城去的公交亮着孤灯。 他拉起她的手,放进自己上衣的口袋里。他们走着,这只手温暖还有点湿润,几乎散发出一种微咸带甜的味道,带着麝香的气息,这是心灵的舌头所体味到的。转瞬之间,它又变了,变得刺骨,仿佛是死人的手在口袋里,就像是他以前制作的、安在手杖末端的橡胶假手。里面是碎冰,放在一位虔诚信徒的无神论丈夫脸上。 现在,孤寂感在他内心滋长,就像癌症,就像长着一千条触须的蠕虫,在他的神经中奔驰,在他的心肌上爬行,把他的双臂绑在一起,把他的大脑用绳索捆住挤压,挤进他的后腰,扭曲着肌肉,让他在求而不得、欲而不敢中疼痛不已。它冲上天空,双手紧握的假高潮,汹涌而来的羞耻感,内里就带着敌意,因羞耻而感到羞耻。 两人停下脚步,他朝着树下的无背长椅走去。街灯下的新绿那么娇嫩,让人不禁心碎。春风如同少女一样,轻缓温柔地为大地带来翠意,而他们自己,还有这座可恨的死城早已逝去。他低头看着她空洞的面庞,如同一个水晶球,只能反射窗户上的光。他心里想着,一切都会逝去的,永远。 他被一股冲动攫住:这么多年来,他原来一直在向死亡冲刺。他紧紧抱住她,用劫后新生的猛劲把她压在自己身上。她任由他抱着。他将面颊在柔顺的秀发上摩擦,听到自己喉咙下面发出低声哀鸣。接着,她挣脱出来,站起身,亲了他一口,再次上路。他跟在女人身后几步的位置,接着冲上来又握住了她的手,坚定而有力。两人的手温柔地扣在一起,但只有一瞬。她的手马上抽回,插进外衣兜里,大步流星地向前,烟云越过她的肩膀往后飘,为风带来了香甜的气息。 她走路时双脚是平行的,仿佛在旁边有缝的小路上行走似的。虽然足蹬高跟鞋,但她的脚踝从不曾摇摆。她穿着炮铜色的长袜,鞋扣是用刀片钢做的。 两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朝他们蹦蹦跳跳地走过来,在旁边倚着树的墙边前后追逐,穿行于马路两侧,因为大半夜还能出来玩而兴奋不已。一个男孩嘴里骂着脏话,推了同伴一把,后者就踉跄地朝莉莉丝跌去。她如同半空中放下的小猫一样转身让开,小孩扑到煤渣上,双手在地上攥起黑灰。就在斯坦回头看的时候,他坐了起来,突然松开拳头朝推他的人撒了出去。小孩都这么闹,不知轻重,直到有一方受伤,然后又打了起来。推两下就不玩了,过一分钟还是好朋友。老天呀,为什么要长大,长成我这样的人?为什么要女人,要权力,要金钱,要爱情,走到台前,卖弄把戏,周旋于经纪人之间,还要被打——? 天色已晚,路灯渐稀,城市的躁动已经舒缓下来。春天来了,消瘦挺拔的白杨围在林间空地四周,手掌放在草丘上——我怎么能忘呢?他的眼睛模糊了,感觉嘴巴也闭紧了。等他反应过来,莉莉丝已经挎住他的手臂,带着他朝大道对面自己的公寓走去。她在那里施展属于自己的魔法,里面的锁柜里藏着无数秘密。她在那里告诉人们,如果第二天他们想要喝酒,想要砸东西,想要用安眠药自杀,想要骚扰酒吧女仆,不管想做什么,那时他们应该怎么办。他们内心充满恐惧,于是花每小时二十五美元来找她指点迷津。她会告诉你可以做,你要继续做,你可以想着做;或者告诉你怎样不去想它,去做同样好或者同样坏的其他事情,让你好受些,或者只是为了让你有些事可做。 他们在她家门前停下。她转向他,平静地笑着告诉他,他今晚不能来,她今晚不需要他,不想要他,不想要他亲吻她,不想要他跪在她身旁亲吻她,不想要他的任何一切;只想知道当他今晚想要他,想要他亲吻她,想要他跪在她身旁亲吻她的时候,他就一定会对她做这些事情,按照她的要求,按照她要求的时间,按照她要求的方式。因为她可以要任何人来做,让他来只是因为她想要,不是因为她能做得比其他任何人更好。虽然他不知道是否还有其他任何人,他不想知道,也没什么关系,她想要的任何时候都能占有他。因为这就是她,她要在一切事情上被服从。因为她手中牵着赋予他生命电流的金线,她眼睛后面是固定着电流大小的可变电阻器,她可以让他饿死干死冻死,只要她想,这就是他陷入的境地。这没什么关系,因为只要金线的一端还嵌在他的大脑中,他就能够呼吸生存行动,变得像她希望得那样好。因为她将电流顺着导线传给了他,让他好,让他活,甚至让他与莫莉做爱。当他再也不想要她的时候,当她哀求自己告诉他的时候,趁她还没有年老色衰,连孩子都生不出来了,赶紧找个新男人。 这些都是他在饱满的下唇、尖锐突出的颧骨和下巴、在昏暗的前厅里黑如墨色的灰色大眼睛里看出来的。他还有别的东西想要,于是用舌头润了润嘴唇。她捕捉到了他的想法,点点头。他站在那里,在她脚下三步远的地方,满脸渴求。接着,她给了他想要的东西:饱满、温暖、柔软、香甜的瞬间,小巧的舌头与他的缠绕在一起,就像在说一句“晚安”,只不过是由温润的湿气形成的。她走了,而他还在,时间仿佛过去了一天、一周、一个月,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,只要她不切断那根金线。现在,他得到了恩准。她轻轻一拉,他便匆忙扑了上去,趁她还没有改变心意,趁她还没有顺着嵌在他大脑中那根看不见的线,送出冰冷的逐客令,让他的手停在他的双唇六英尺外的地方。 往下过三个门牌是一家小鸡尾酒吧,挂着玻璃灯箱,写着“BAR”。斯坦赶忙走进去,三色墙壁上到处是涂鸦,从室内到房顶。广播声音不大,服务员坐在吧台一端的凳子上点着头。斯坦在锃亮的木头吧台上摆放了一美元。 “轩尼诗,三星。” “‘在里面,在喧嚣沸腾之上,我们听到乐手在大声地演奏施特劳斯的《纯爱之心》——’” “那是什么?” “《妓女之家》里的。我们要进去吗?” 在初夏的暮光下,他们沿小路走着;前方的莱克星顿大道被霓虹点亮。在一座赤褐色砂岩的老宅地下室里,一扇窗户上漆成了蓝色和红色,上方有一个牌子,写着“双鹰快驰马”。灼热的空气中传出吉普赛音乐。 “我看着有小酒馆。” “我喜欢小酒馆——要是我喜欢灰尘的话。进去吧。” 屋里很暗,小小的舞台上有几对舞伴在跳。一个面颊发蓝的阴郁胖子朝他们走来,带他们去了卡座。此人身穿俄式暗绿绸衫,袖口带着油渍,开口说道:“曼哈顿的好兄弟,今天喝啥?马天尼?” “有真伏特加吗?”莉莉丝掸了掸烟。 “好伏特加。你呢,先生?” 斯坦说:“轩尼诗,三星,加白水。” 酒上来以后,他要给小费,但那人摆了摆手:“不着急。先度过好时光,然后再提钱——坏消息,好时光——先享受,后买单,总是这样的。”斯坦靠在桌子上小声说:“这个伏特加——根本不值。你为什么想来这儿呢?你想解牌?” 莉莉丝看着斯坦,笑了。“来吧。” 房间后侧的阴影里走出一个女人,身穿亮红色短裙,屁股一摇一摆地就过来了。她包着绿头巾,鹰钩鼻,嘴唇薄而松弛,乳沟很深,油光可鉴,大奶子仿佛随时都要从脏兮兮的白上衣里爆出来。那女人靠着斯坦挤进卡座后,浑圆的屁股紧紧贴着他的大腿,热得发烫。 “你来切牌,女士;看你能切到什么。看!好兆头!这张牌叫作星。你看这个女孩——她一只脚踩在地上,一只脚在水里;她把葡萄酒倒在地上和水里。这是好兆头,桃花运啊,女士。我看到一个浅色头发的男人将向你求婚。开头不顺,终成正果。” 那女人翻开一张牌。“这张——隐者牌。老人手里拿着灯笼,灯笼里是星星。你在寻觅什么吗?你失去的东西?戒指?写着字的纸?” 莉莉丝的面庞冰冷空洞,吉普赛人的问题碰上去就弹了回来。那女人又翻开一张牌。“生命之轮。你会经历一段长期的病痛,不是大病。可能是胃病,也可能是神经系统,不过最后都会过去的。” 莉莉丝吹了一口香烟,看着斯坦。他从钱包里拿出两张钞票,递给吉普赛人。“钱给你,姐妹,快走吧。” “谢谢你,先生。不过牌还有很多话要说,能够预言未来的事情。厄运,也许吧;你可得想办法消灾啊。” “走吧,姐妹。走吧。” 她把钱揣进装塔罗牌的口袋里,头也不回就扭出了卡座。 “她等会儿估计会给咱们下咒,”斯坦说道。“老天啊,我图什么呢?我到底为什么要离开戏团呀?我本来可以在算命摊干到顶尖,每个演出季都能净赚一万大洋啊。” “不必如此,亲爱的。”莉莉丝呷了一口伏特加。“你觉得那样我会跟你这样坐在一起吗,要是你的志向就是在那个什么干到顶尖,你叫它什么?” “算命摊。”他黯淡地笑了笑。“你是对的,医生。再说了,关窍玩大了,没准还进去了呢。”看她皱了皱眉,他回答道。“关窍,吉普赛人叫它okana borra——大骗局。你找一个傻瓜,让他把一块钱藏在手绢里,枕着睡觉,第二天早晨里面就有两块。于是,他从茶壶里取出所有积蓄又去‘变戏法’。再醒来的时候,手绢里却只剩下一叠白纸,于是他就回来找吉普赛人算账了。” “你真是知道不少精彩的民间故事啊,卡尔里斯先生。你脑子这么机制灵敏,一辈子从无知农民手里骗钱,你真觉得自己快乐吗?就算你一年赚一万美元,整个冬天都不用出门?” 斯塔示意酒保把白兰地续上。“要是下雨了,算命的时候脚就得踩在泥里,脖子后面水淌得跟小河似的。我就在皮巴蒂夫人的房子里扎根了——有顶总比没顶强。” 莉莉丝眯起眼睛。“斯坦,机会来了,我要跟你谈谈。你的教会里要来两个女人,当然不是直接通过我,不过肯定会过去。一个叫巴克太太。她对瑜伽感兴趣,想要去印度,不过我告诫她,她都这么大了,不要再折腾了。她需要找点事做,打发时间。我觉得你的宇宙呼吸正合适。” 斯坦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纸,开始写字。“全名?” “把纸给我。”她把纸放在烟灰缸上,然后用打火机烧了。“斯坦,我早跟你说过,不要留下字面的东西。我不想再提醒你了。你满口说什么凭脑子赚一百万,不过做起事情来,怎么还跟巡回戏团里的骗子一个档次。” 斯坦绝望地把酒灌下肚,又要了一杯,又是一饮而尽。 莉莉丝继续说道。“她名叫露辛达·巴克。别的你用不着知道。” 沉默了一分钟后,斯坦闷闷不乐地摇了摇杯子里的冰块。 “另一个叫格蕾丝·麦坎德雷斯。单身,四十五岁。之前一直帮她爸爸看房子,直到他三年前去世。她接触过见神论,现在走到了另一面。她想要死后生活的证明。” “你再——你能跟我讲讲她的老父亲吗?” “他叫库波特·麦坎德雷斯,艺术家。你去找画贩子应该就能打探到消息。” “你看,莉莉丝,再‘考验’我一次吧。我知道你怕我说漏嘴,害他们去找你麻烦。但是你得信任我啊。小姐,我毕竟当骗子都当了一辈子了。” “好了,别聒噪了。听好。麦坎德雷斯跟女儿上过床——就一次。她当年十六岁。之后再没上过床,但也没分开过。就这些了。全世界就我一个人知道这件事,斯坦。你要是不老实,我可是会自保的。你知道我什么意思。” “是啊,是啊,伙计。咱们走吧。闹哄哄的,我受不了。” 夏天到了,树木枝繁叶茂,挡住了夜空中城市的灯火。两人在方尖碑旁停留片刻,接着莉莉丝带头,他们穿了过去。身后的博物馆似乎在斜视着他,满是无言的威胁,阴影里似乎藏着毁灭。 走出浴室系袍带时,她的双手在黑色丝袍映衬下倍显白皙。她脚上穿着小小的黑色拖鞋,坐在卧室床边的桌旁,从侧面取出柜子,柜子里有几个扁抽屉,分别标着“蓝宝石”“猫眼”“蛋白石”“藓纹玛瑙”。 莉莉丝说话时看都没看他。“这些记号对你一点用都没有,斯坦。全都是我自己的缩写。” “你什么意思?” 她第一次抬起眼看他,冷静而带着怜悯。“我在浴室里的时候,你走进我的办公室,试了试你给我的文件柜配的钥匙。你脱衣服以后,我从梳妆台上看见的。现在没了,你藏起来了,不过划痕我还认得。你上次跟我上床的时候做了钥匙的模子,对吧?” 他没有说话,但狠抽了几口烟。烟灰变长变尖了,散发着怒气冲冲的红色。 “我本来想送你回家的,斯坦,不过我觉得你需要接受一点教训。我的脚指甲也要修一修,你帮我涂指甲油吧。床头柜的抽屉里,你给我拿来。” 他木然地把烟按掉,弹了弹烟灰,又马上扫进烟灰缸里。他拿了一套指甲油,过去找她,感觉与赤裸肌肤接触的空气寒冷而带着敌意。他肩头披上衬衫,然后在她脚旁的地毯上坐下。 莉莉丝取来标着“蓝宝石”的抽屉,用珠宝钳夹起宝石,拿在台灯下看。她把一只脚的拖鞋抖掉,放在他赤裸的膝上,看都没看他。“这对你很有好处,亲爱的。作业疗法。” 斯坦顿大师揉了揉橙木棒末端的棉花,然后伸进卸甲油的瓶子。指甲很小巧,上面的指甲油已经不完整了。他把卸甲油放上去时,刺鼻的化学药品味道扑面而来。涂的过程中,他亲了纤细的脚背一口,但莉莉丝正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的宝石。他于是壮起胆子,拉开黑色丝绸,亲吻着她的大腿。这一次,她转过头来,落落大方地把浴袍拉到膝盖顶上,看了他一眼,是愉悦的宽容。“卡尔里斯先生,你今晚受的罪够多了。小心别把指甲油洒到毯子上。你也不想我拿你的鼻子擦毯子,然后从后门拎着脖子把你扔出去,对吧,亲爱的?” 他一只手撑着足弓,涂了起来。玫红色的指甲油均匀地涂着,他想起了外面车库里的工作台和喷漆罐。他以前用箱子和旧婴儿车的轮子做了个滑板车,然后自己上漆。妈妈对他说:“真漂亮,斯坦顿。我厨房里还有几把椅子,你也帮我涂了吧。”他爸爸一直留着漆,有事要干。打人。 “斯坦,老天呀,你仔细着点儿!棒子弄疼我了。” 他已经涂完了一只脚,不知不觉地就开始涂第二只。 “要是我不在你身边,你擦鞋可怎么办呀?”他的声音中饱含敌意,吓了他自己一跳。 莉莉丝放下一颗蓝宝石,眯起眼睛说:“我可能会另找一个朋友替我干。或许是能带我去剧院,不怕被别人看见的那种人。用不着悄悄地来、悄悄地走的那种人。” 他放下卸甲油瓶。“莉莉丝,等到我们赚了大钱吧。找到超有钱的信徒——”但他的声音里透着不自信,没有生命力。“我——我想让别人看见,莉莉丝。我——这招不是我想出来的。是你让我不要跟莫莉分手的,要是我回戏团——” “天堂来信教会的斯坦顿·卡尔里斯牧师先生。我觉得你不会有嫉妒心,你根本就没有心,斯坦。你想要的只有钱、权力、更多的钱。” 他站起身来,扔掉衬衫,双手紧紧握在一起。“继续说啊,伙计。你可以讲其他男人,随便你乐意。凡事无绝对。要是别的男人跟你握手,我才不会嫉妒。这有什么分别——另外那件事?” 她看着他,眼睛几乎闭住。“是没多大分别,没有,根本没有分别。我经常跟一位老法官握手——我当年在法庭干心理学专家,领着市里工资的时候,是他提携了我。人都有见不得人的阴暗面,你懂的,斯坦。我记不太清楚了,十六岁吧,附近有五个男孩子,在我下夜校回家的路上堵我。他们把我带进一个空停车场,一个接一个地跟我握手。我记得每个人握了两次。” 莉莉丝说话的时候,他已经别过头去,嘴巴像弱智一样张着,头发披散在脸上。他蹒跚地走到两边有镜子的梳妆台,盯着镜子里的自己,眼神绝望。接着,他不顾一切地摸索着指甲钳,然后扎进自己的前额。 刺痛过后,他右手手腕迅即感到了一种撕裂的痛。他看到莉莉丝站在身旁,把他的手扳到肩膀,直到他放下指甲钳才松开。就在这当口,她也没忘用另外一只手提着浴袍,免得弄花尚未干透的指甲油。 “斯坦,来滴点碘酒,”她干脆地说道,“别喝酒了,那只会把你身体喝垮。” 他用凉水冲了冲脸,接着用柔软细密的毛巾把头发扯开。血已经不流了。 “斯坦,亲爱的——” “嗯,来了。” “你不能半途而废,是吧,宝贝?没有几个男人有你这样的勇气,干自己真正想干的事情。你过来,关心关心我——我喜欢被人关心,亲爱的——我就给你讲一个睡前故事,成人故事。” 他正在穿衣服,穿好后拿来一个垫子说道:“把脚给我。” 莉莉丝笑着把宝石放好,靠在椅背上,大大地伸了个懒腰,带着她最甜美的招牌笑容观察他。 “你真好,亲爱的。比我自己涂得好多了。该讲睡前故事了。我已经决定了,要赌一把,让你留在我身边。你可以的,亲爱的。就这一次。好了,我认识一个男的——别傻了,他是我的患者。他最开始是患者,后来成了朋友——跟你不一样,亲爱的。他很聪明,很有本事,可能对咱们俩大有好处。他对通灵现象也感兴趣。” 斯坦双手捧着她的脚,抬头看她。“钱怎么样?” “不是一般的多,亲爱的。他上大学时有个女朋友死了,他至今心怀愧疚。是难产死的。一开始,我对他也没多在意,以为只是乏味的弗洛伊德的信徒——我似乎要失去他了。不过,他后来对通灵产生了兴趣。他开电机厂的。名字你肯定听说过——埃兹拉·格林德尔。” 牌十三 战车 征服者坐在狮身人面像拉的站车上,它们朝着不同的方向,似乎要将他分裂 格林德尔,埃兹拉。工业家,1878年1月3日出生于纽约州亮瀑镇,父亲是马蒂亚斯·Z.格林德尔,母亲是夏洛特·格林德尔,均为银行家。格林德尔先后就读于布鲁斯特学院与哥伦比亚大学,1900年获得工程学学位。1918年与艾琳·欧内斯特结婚,妻子1927年去世。1901年加入霍布斯化工染料公司,任销售业务员,1905年升任办公室主任;1908—1910年于里约热内卢、马尼拉、墨尔本负责设备安装;1912年升任出口经理。1917—1918年于美国华盛顿特区担任战时特别管理人员。1919年担任美国公共事业公司总经理,1921年升任副总裁。1924年创立格林德尔制冷公司,1926年成立子公司玛尼图压铸公司,1928年合并五家企业成立格林德尔钣金冲压公司。1929年创立格林德尔电机集团,任总裁兼董事长。著有《劳工组织的挑战》(1921年);《促进生产科学指南》(1928年);《工厂管理心理学》(与R.W.吉尔克里斯特合著,1934年)。参加的社会组织:易洛魁哥谭体育社;威彻斯特县工程师协会。爱好:台球、钓鱼。 下文摘自布鲁斯特学院1896年学生名册: 埃兹拉·格林德尔(绰号“阿勇”)。专业:数学。课外活动:象棋社、数学俱乐部、排球队队长(3年)、《学生名册》管理员(2年)。学院:哥伦比亚学院。志向:拥有游艇。格言:“数学的魔力与动人的话语”——康格里夫。 红发孩子抬起头,看见讲台旁站着一个男人:牧师的硬白领,纯黑的正装,绑着黑带的巴拿马帽。他一下把他拍醒。 “好孩子,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呢?”他一边说一边把祈祷书放回口袋里。 “好的,神父。我能为你做什么呢,神父?” “好孩子,我正在准备一篇讲道,论杀死未出生婴孩的罪恶。你能否帮我在报纸上寻找一些剪报,讲述因为没能顺利产下婴儿而死的年轻女人的故事。不要最近的新闻,你知道的,实在太多了。我想要之前的报道,证明这种罪恶早在我们父母的时代就已经存在了。” 孩子绞尽脑汁地抬起头。“唉,神父,我听不懂你说什么。” 神父平和的声音降低了一些。“就是流产(abortion),好孩子。关键词查A-B。” 孩子脸一红,重重地点了点头,回来时拿着一个旧信封,上面写着:“流产,死亡,1900-10。” 硬白领男子迅速过了一遍。1900:非法手术致母婴双亡。交际花……丈夫承认……死亡契约…… 女工死亡 作者:伊丽莎白·麦考德 昨夜在莫宁赛德医院,一名瘦弱女孩面对墙壁,黑发披散在枕头上,正在生死边缘。同时,一名小伙子正往病房里闯。就算他再怎么哀求她原谅,她都再也无法睁眼看他,再也无法跟他说话了。最后,他避开马尔卡西警官,早早离去了。马尔卡西警官之前便来到医院,职责是紧盯着这名要为女孩的悲惨境地和英年早逝负责的年轻人。但是,他没有逃过眼尖的年轻实习护士的注意,这名护士在他的表饰上发现了E.G字样。在庞大城市的某个地方,一个懦夫正在潜伏,颤抖,随时等待着法律的铁手按住他的肩膀,(让我们期盼)他的灵魂被无辜女孩决绝的姿态烧灼,她正是他的冷血自私、以身试法的牺牲品。 她是一名高挑的黑发女孩,正在花季的年龄,和她一样的人还有许多…… 黑衣男子呆呆地说道:“是的——早在我们父母的时代。跟我想的一样。杀死没有出生、还没有接受教会洗礼的婴儿,这是罪恶。” 他把剪报放回信封里,对红发孩童表示了感谢。 在中央大旅馆中,这位神父从物品存放处取回手提箱,又在更衣室换了一套亚麻正装、白衬衫和条纹蓝领带。 来到麦迪逊大道上,他停了下来,一边翻阅旧祈祷书,一边咧嘴笑着。页边被雨打湿,卷了起来,扉页上用斯宾塞花体写着“尼古拉斯·托斯蒂惠赠”,还有日期,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了。金发男人把它扔进了垃圾箱。他口袋里装着一份剪报,是三十年前一位伤感故事女记者写的。1900年5月29日。 莫宁赛德医院的停尸房位于地下室,里面有值夜班的杰瑞,一架子年岁久远的登记册,还有伤痕累累的书桌。两把厨房椅,是给访客坐的。一台收音机,一部夏天晚上开的电扇,一个冬天晚上开的电暖气。电扇现在正开着。 杰瑞回到房间时,一名身穿脏兮兮的灰裤子和运动衫的访客正抬头看他。 “我从西一区的夜班护士那儿借了两个口杯——新来的,大长腿。杯子上有点划痕,不过咱们接着来。满上。我跟你说,兄弟,咱俩在朱利奥酒吧见面时,你就拿着这瓶酒,当时正好休息。我这对嘴唇啊,一晚上没碰酒水了,想酒都想疯了。” 他的新朋友把头上的草帽往后推了推,然后往医用玻璃杯里倒了些苹果白兰地。 “来老地方看看,哈?”杰瑞干了以后,把杯子伸了过来。 金发男子又满上,并喝了一口自己的白兰地。 “晚上有点无聊啊,是吧?” “还好啦。我听音乐节目,里面有些好曲子。我还做纵横字谜,做了很多。有些天晚上啊,他们一分钟都不让你安宁——硬邦邦的尸体每十分钟就来一个。主要是冬天,还有特别热的天——都是老人。我们也不想他们一到门口就推进来上架,不过要是大夫说‘把她放了’,那我们也不能给堆在外面。然后我们就得给死者登记到医院和市里的簿子上。这活不怎么样吧?谢谢,我还行吧,别在意。” “那你把信息全都记在这些簿子里了?要是我的话不得疯了?”金发男子把脚翘到桌子上,抬头看着装满登记册的书架。 “不是。是在这本里,桌子上的,记得是最近的。那些是从医院创立到现在的呢。我不知道干吗还存着。隔一阵子有监察局的人过来,要调以前的东西出来看,那我就把灰扫扫给他们。这活不赖。空闲时间很多。比方说——今晚还是别喝了。我们这儿有把老战斧——夜班巡查。她随时可能下来,把我臭骂一顿,跟上面报告说我喝醉了。我到现在还没有喝醉的记录。她三点以后就不过来了,不赖。” 冷酷的蓝眼睛盯上了标着1900年的登记册。 杰瑞又开始聒噪了。“你知道那个女演员吗,多莉·伊瓦思——前天晚上在街对面酒店自杀那个?没救过来。今天晚上,大概八点吧,我接到一个电话,让我去西五区接人——保密的。结果就是她。我现在把她放在冰匣里,想看看不?” 陌生人放下杯子,脸色煞白,但还是说道:“好呀。我还没见过死的脱衣舞娘呢。哎呀,不过她活着的时候我可是见过,那时候可是十分风光呢。” 这位停尸房的负责人说:“来吧,我带你看。” 走廊里冰匣的门摆成三排。杰瑞沿着边缘走,拉开一个门栓,取出托盘,里面躺着的人盖着廉价棉布被单,他一把揭开,动作颇为浮夸。 多莉·伊瓦思是割腕自杀的,现在躺在电镀托盘上活像个白痴,双眼微闭,金色的头发湿漉漉的。鼻孔和嘴巴都塞着棉花。 这就是她在琥珀色的聚光灯下抖动的乳房,她在烟雾环绕的老男人和小屁孩中间扭动的肚子,演出结束时劈开的长腿。指甲油已经斑驳脱落,大拇指上缠着名牌,手腕上裹着绷带。 “好一个漂亮的小苹果——当年。”杰瑞把被单盖好,抽屉推进去,狠狠把门关上。回到办公室后,访客又干了两杯白兰地。 多莉已经找到了暗巷的尽头。她在逃避什么,以至于让她割破自己的血管?噩梦越来越近。在她太妃糖色的头发下面,在她的头脑里,究竟是什么力量把她推到了这一步? 阴冷的办公室里,白兰地酒劲上来了,杰瑞也嘁嘁喳喳笑着讲开了:“有时候晚上真有乐子。有一次——去年冬天——那个晚上真是沉重。真的,不骗你。他们就像苍蝇一样嗡嗡地进来。都是老家伙。五分钟,十分钟,电话就响了:‘杰瑞,快来,又来了。’我跟你说,我整晚没有一分钟消停过。底下一层满了,接着往第二层放。我是一点也不想往顶层放——得弄两架梯子,两个人帮我才能上去。好了,你又能怎么办呢?没错。两个放一格。大概四点吧,老战斧打电话下来,问我哪个哪个尸体在哪,我跟她讲了——是个女的。接着她又问一个,是个男的,我在簿子里查了查,又跟她讲。哎呀,我把他俩弄到一个格子里了。那又怎么了——他们都死了!然后她就火了。你真该听听她当时说的那话。” 老天爷啊,这哥们嘴就闭不上了,出去一分钟不行吗?一分钟就够了。就在杰瑞头顶的架子上。 “她骂得可狠了。她说,‘吉瑞’——你真该现场听听,你都不敢相信——‘杰瑞,我觉得你应该懂规矩’——这是她原话——‘你应该懂规矩,不能把男人和女人放在一个冷藏格子里!’你能说什么?我就跟她讲,我说:‘莱尔小姐,你是不是在暗示,我应该鼓励尸体搞同性恋?’”杰瑞靠到旋转椅上,拍着大腿,而他的同伴也笑得眼泪都出来了,紧张情绪一扫而空。 “她然后就咆哮了,你真该听听!等一下,来电话了。”他接听后说道:“马上来,马上,”然后向后推开椅子。“有活了,马上回来。给我来一杯再走。” 他摇摇晃晃地在走廊里面前进。电梯停了,开门,关上,发出往上走的嗡嗡声。 1900年。5月28日。年龄:95、80、73、19……19……多丽丝·梅·卡德尔。死因:败血症。接收地——可恶,她从哪来的?没有籍贯。姓名,年龄,死因。28号只有这一名年轻死者,前一页后一页都没有。电梯下来了,他赶忙把登记册放回原位。 杰瑞站在门口,身形不太稳,脸上闪着光。“来搭把手?是个胖子!老天啊!” “不。她在这儿时我还不在。我是八年前才接手的,我之前是美瑞薇瑟夫人。她后来一直住在盲人之家。白内障,你懂的。” 一个有教养、轻柔的声音说道:“美瑞薇瑟夫人,冒昧打扰,纯粹是我个人的爱好。你看,我是修家谱的,正在查我妈妈这一边的亲属,卡德尔家。我在老城市名册里发现,有个姓卡德尔的人住在这座房子里,大约三十五年前,您当时是这里的房东。当然了,您不记得也是正常的。” “年轻人,我当然记得。她是个好女孩。多丽丝·卡德尔。就跟昨天发生的一样。是血液中毒什么的吧。我带她去医院。太晚了,死了,埋在公共墓地。我不知道她家人在哪。我本来想给她买块坟地的,可惜没钱。我还试过凑份子,可房客们都凑不齐。” “她是新泽西州卡德尔家的?” “可能祖上是,我就记得她是宾夕法尼亚州图克斯伯里的人。” “美瑞薇瑟夫人,你跟马萨诸塞州的美瑞薇瑟家族有关系吗?” “哎呀,小伙子,你可是问对人了。我祖母是马萨诸塞人,是我爸爸这一边的。你要是对美瑞薇瑟家族感兴趣——” “卡德尔夫人,我资料差不多收集全了,不过我还有一些公事要问,政府登记用的。”黑色正装,公文包,角质架眼镜,圆点花纹领带,标准公务员形象。 “请进,请进。我一直在找多丽丝的照片。我上次给你看过以后就不见了。” “多丽丝·梅。她是你的第二个孩子,我觉得。你把照片夹在《圣经》里了,卡德尔夫人。” 他的声音很干瘪,肯定是整天忙不迭地四处走,都累坏了。 “咱们再看看。这——就是这。再往远处看看。你女儿高中毕业的日期,我之前问过你么?” “她就没毕业。上了一门经商的课,然后就跑去纽约市了,从此再没见过。” “谢谢你。你说,你丈夫从十三岁就在矿上干了。他当时遇过多少事故?我是说,让他一天或几天不能上班的事故?” “老天啊,这我可能没跟你讲过!我记得有一次,那会儿我们刚结婚……” 人口信息采集员慢慢地朝着城里唯一的电车线走去,公文包里是一个微缩胶卷,包含一张明信片的正反面。一面是小女孩的廉价照片,在康尼岛拍的。她坐在一艘假的划桨船上,船的名字叫“海风号”,她手里拿着一只桨,身后是涂着漆的灯塔。背面的字写得很清晰,但没什么特点: 妈妈好,大家好: 我目前在康尼岛,仿佛身处世界上最大的集市。阿勇带我来的,这名字傻不傻?我拍了照片给大家看。请转告爸爸和大家,我希望跟你们在一起。代我抱一抱小珍妮。我很快会再来信的。 爱你们的, 多莉 卡尔里斯牧师走上玻璃凹室里的讲台,周围茂密的蕨类和棕榈树把夏日的阳光挡在外面,台下的说话声也匆忙地平息了下来。屋子里其他地方都很阴凉,临街的窗户拉着窗帘。 他翻开带有金片拉环的《圣经》,用手理了理头发,直视着下方天堂来信教会的教众。 “今天上午讲解的经文是《以弗所书》第五章的八、九两节:以前你们是暗昧的,但如今在主里面是光明的,行事为人就当像光明的子女。光明所结的果子,就是一切良善、公义、诚实……” 普雷斯科特夫人来晚了,可恶。还是说,真正有权的人都是这样?他肯定是那种永远迟到的混蛋——以为全世界都会拉起帘子等着他。 蓝眼睛从经文上抬起,微笑着面对台下的信众。屋里大概有二十个人,有几个是被硬拽过来的丈夫,也有个别男信徒。 “亲爱的朋友们,在这个炎炎夏日,我们相聚。主的光辉洒满整个世界,我们要领受祂的智慧……” 塔伦泰尔在哪?她应该来观察普雷斯科特和听众的啊。 “……我们曾经在恐惧、无知、怀疑的暗昧中行走。如今,坚定的信仰照亮了我们世间的道路。” 在阴暗房间的另一端,前门开了又关上,两名身穿印花连衣裙的矮胖女人进来了——是塔伦泰尔和普雷斯科特。狗娘养的!这个白痴又在最后一刻退缩了吗?一丝焦虑闪过。斯坦在想会不会又有人摆了他一道。 接着,门口出现了一个男人,身材魁梧,浅灰色法兰绒正装,头上戴着巴拿马帽。气窗里透进来的微光只能照出他黑色的侧影。此人肩膀姿态带着一股傲气,手里是有资产的——土地、厂房、农田、机器。还有人。两个圆形的、猫头鹰眼睛似的亮片在他头上闪过——他正转身跟普雷斯科特小声说话,那是无框眼镜反射出的暖房里的光。他在后排坐下,把几个椅子拉开,好给双腿腾地方。 卡尔里斯牧师吸了一口气,聚精会神地看着眼前的镀金《圣经》。 “亲爱的朋友们,我要给你们讲一个故事,一个参加过大战的男人的故事。有一天夜里,他和一名战友被派去无人区侦查——这时,照明弹从敌方战壕里升起,把大地照得通明。要是我们,可能就要像大卫一样祈祷:‘使我脱离那欺压我的恶人,就是围困我,要害我命的仇敌。’而故事里的主人公却冲向弹坑隐蔽,在德国人的机枪正向空地里散布死亡的时候,把战友推到了一边。” 埃兹拉·格林德尔麻木地用巴拿马帽扇着凉。 “没有掩护的士兵倒下了,身受重伤。还没等照明弹的光亮消散,匍匐在弹坑里的另一名士兵看到战友的眼睛正盯着他,充满嘲笑和谴责。 “亲爱的朋友们,岁月如梭,当年的幸存者如今成了社会的中流砥柱,结婚生子,名誉很好。但是,他灵魂深处总是留存着那名濒死小伙子的脸,他的眼睛,谴责着他!” 巴拿马帽停住了。 “这个人最近对精神学产生了兴趣。他开始去我的一个灵媒朋友开的教会,在城市的西边。他把心安放在灵媒身上。后来,他们终于与那名因为他的怯懦而丧生的‘战友’见面了,你猜战友的灵魂对这个饱受愧疚折磨的人开口说了什么?他说:‘我宽恕你了。’ “朋友们,你们自己想一想,千斤重担终于从他心头卸下,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获得解脱,享受着阳光、和风与晨昏鸟鸣,这颗饱受折磨的心如今感受到了怎样不可言喻的快乐。” 格林德尔身子前倾,一只手扶在前面的椅背上。普雷斯科特夫人跟他耳语了几句,但他充耳不闻。他似乎完全被讲坛后男人的声音吸引住了,抓住了,那个身穿黑色牧师服的男人。在夏日骄阳下,他的头发宛若黄金,一如他的金玉良言。 “亲爱的朋友们,宽恕不必来自于神。我们如何对拂过饱满庄稼的风儿犯罪呢?我们怎么能伤害春日的黄昏里紫丁香的清香、秋日湛蓝的天空、冬夜里永恒的繁星呢?不,我的朋友们。我们只能对人类犯罪。而人,在灵魂的下一处居所中会温柔地对我们说:‘我宽恕你,我的爱人。等你加入我们的行列,你便会明白。在此之前,带着宽恕的爱与喜悦走下去吧,从在神的巨手下永生的我们自己身上汲取力量吧。’” 眼泪涌出牧师的眼睛,在他的面颊上闪着从玻璃上反射来的微光。他不再说话了,站得笔直,如同驾驭战车的皇帝。 “让我们祈祷吧。” 房间里最后面的那个男人,他大半生都在打压对手、贿赂议员、瓦解罢工、武装打手、欺骗股东、巧取豪夺未婚母亲的房子。现在,他却用手遮住了眼睛。 “牧师,有人对我说,你的声音是从喇叭里放出来的。” “我听过喇叭的声音。声音不是我放出来的,是他们自己来的。灵媒或者是天赋,或者是虔诚、修炼与耐心的结果。” 这些雪茄花了斯坦二十美元,但他随随便便把盒子推到桌对面,自己拿了一根,然后给大亨点上火。百叶窗帘拉着,窗户开着,电扇吹出来的风很舒爽。 格林德尔抽了两口雪茄,烟从鼻孔里分出来,说了声好,然后躺到椅子里。 通灵师好像突然想起了某个安排,说道,“不好意思”,然后在日程表上匆匆写下几笔。他一边让格林德尔继续抽,一边打了个电话,接着转过来,微笑着等他开口说话。 “你家里有没有喇叭,我不管。我要在我家里看到。” 牧师面色严峻地说:“格林德尔先生,通灵不是表演,而是宗教体验。我们不能指定时间地点。它们不挑房子,它们可能会在劳工的陋室中出现,却完全躲开有钱人、文化人、受过高等教育的人。” 大人物点了点头。“那我跟你去吧,卡尔里斯。你有一次讲道里说,唯一能确证死后生活的就是通灵信仰。我记得你还说过,‘拿给我看’是美国业界的密语。好了,你这次算是说对了。我只要求你拿给我看,就这样。公平吧?” 牧师的笑容圣洁而仁慈:“只要能坚定你继续探寻的决心,我愿意效劳。” 抽烟的时候,格林德尔一直盯着通灵师,而卡尔里斯则似乎陷入冥想。 格林德尔椅子左边是柚木咖啡桌,是皮巴蒂夫人留下来的,上面翻着一面小中国铜锣。气氛越发凝重。企业家似乎想逼对方先开口,但谁都没有。铜锣突然发声了——响亮,带着挑衅。 格林德尔从桌子上拿起锣,翻过来仔细看。接着又拿起桌子,用指节敲击桌面。再次抬起头时,他发现卡尔里斯牧师正微笑着看他。 “格林德尔先生,铜锣和桌子都归你了。之前从没有溢出的精神力量能把它敲响,我们称之为灵力,就像刚才那样。有人想要跟你沟通。但这很难——你根深蒂固的怀疑构成了阻碍。” 斯坦能从大人物的脸上看到内心的矛盾。他既害怕被骗,又渴望见证奇迹,得到1900年5月28日死于败血症、时年十九岁的多丽丝·梅·卡德尔的宽恕:不过我跟你说,多莉,要是我们现在就结婚,一切就都毁了,一切。 格林德尔身子前倾,夹着雪茄的两根手指朝天。“牧师,我的新泽西工厂里有一架药用天平,头发丝都能称得出来——一根人的头发丝!它放在玻璃柜里。你只要能让天平动一下,我就给你的教会捐一万美元!” 卡尔里斯牧师摇了摇头。“我对钱不感兴趣,格林德尔先生。你或许是富有的。在另一个层面上,我或许也是富有的。”他站起身来,但格林德尔纹丝未动。“你要是想在自己家里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办降神会,我都可以帮你。不过我也要警告你——地方不要紧。要紧的是精神氛围。”他之前话说得很慢,仿佛脑子里在权衡什么;但最后一句像子弹一样射了出来,似乎决心已定。 “我的神啊——抱歉,牧师——这些我都知道!我完全配合你。我思想很开明的,卡尔里斯。开明。我选的委员会也都是开明人士——我之后会跟他们讲的。你什么时候能来?” “三周以后吧,我有一天晚上有空。” “这可不好。我三个礼拜后在魁北克。早就定好了,不能改。我想着是一劳永逸,水落石出,卡尔里斯。只要你给我一个不容辩驳的证据,再小也行,我就听你的了,什么都听你的。能不能加个急,今晚就去厂里?”斯坦朝门口走去,格林德尔跟在后面。“格林德尔先生,我相信你是诚心诚意的。” 他们走下铺着地毯的楼梯,在大门口站了一会儿。“那你来吧,牧师?今晚?” 卡尔里斯鞠了一躬。 “太好了。我六点派车接你。可以吧?还是说你早点出发,咱们在厂里一块吃饭?我们都在食堂里吃,跟工人们一块。民主嘛。不过菜做得可是不错。” “我不想吃太油腻的,谢谢。我六点前少吃一点吧。” “行。车来教堂接你。”格林德尔第一次露出笑容,看起来很冷,眼睛皱得紧紧的,不过他估计也是尽力了。斯坦近距离看了看这位大人物。 稀疏的头发和沙子一个颜色,天庭饱满,有些老年斑。大四方脸,五官怒气冲冲的,看着就不好惹。嘴边皱纹很深,似乎是由于呼吸困难或者长期闻到刺鼻气味。说话声音尖锐急躁,表面上风风火火,心底下却是满怀恐惧。害怕有人从他身上拿走一毛钱,或者价值一毛钱的权力。他常打高尔夫,上跑步机,所以腰围保持得比较好。可能穿着背部矫正器,免得像手下会计似的驼背。长着大手,手指上覆盖着红毛。魁梧,易怒,贪得无厌,身负罪恶感,为金钱感到骄傲,热衷于出名的傻瓜——一个拿得出一万美元的傻瓜。 卡尔里斯牧师抬手告别时,那姿势就像神父赐福一样,雍容万方。 斯坦回到公寓后已经下午两点了。莫莉还在睡觉。他一把扯开被子,挠她的胳肢窝,她嗔笑着醒来了。“斯坦,快停下!哎呀,亲爱的,肯定有好事!什么事呀?” “大鱼啊,宝贝。他终于上钩了。降神会,今晚,在他新泽西的工厂里。搞定就齐活了!搞不定就完蛋了。出去给我抱只小猫来。” “什么?斯坦,你还好吗?” “好,好。穿件衣服,出去找家养猫的熟食店,带回来给我。出钱也行。” 她出门后,他把一个铅笔上的橡皮取下来,铅笔卡到门柱上,然后用手摇钻打了进去。接着,他把橡皮安回去,铅笔放进口袋里。 拿回来的是只虎斑猫,大概三个月。 “可恶,不能是白猫!” “亲爱的,我也不知道你要啥样的啊。” “没事,宝贝。你干得挺好。”他把自己和小猫锁在浴室里半个小时,出来后对莫莉说:“给,现在放回去吧。” “放回去?不过我都跟那人说好了,要给猫找个好人家。哎呀,斯坦,咱们养着呗。”她在努力把眼泪眨回去。 “好了,好了,宝贝。留着吧,随便你。这一票干成了,我给你买只纯种黑豹。” 他赶忙往教堂走,莫莉则在地上放了一碟牛奶,看着猫咪舔着喝。她决定叫它“小鬼”。 “我们现在就进入格林德尔的地盘了,先生。”司机说道。他们穿过了整个曼哈顿,下水隧道内壁锃亮,新泽西浓烟滚滚,盐碱沼泽荒芜凄凉。眼前是一大片煤渣填埋场,沼泽草类艰难地生长着。大烟囱。长条形的玻璃屋顶厂房。落日余晖下,格林德尔电机集团厂区熠熠生辉。 车在一扇大门前减速,门边围栏修剪得很齐整,隔离墙顶上缠着电线。 门口值班的私人警卫朝司机点了点头,说道:“请进,卡尔里斯先生。请在五号门岗通报。” 车沿着一段碎石路开,来到了另一道通电的墙和五号门岗。“进去得登记,先生。”司机说道。 水泥小屋里的人身穿灰色军装、萨姆·布朗武装带和深蓝色帽子,正坐在书桌前看小报。他一抬头,斯坦就从脸上读出了他的经历:原本是某座小城市的警察,因为过度暴力被开除;要么在搜查违禁物品时被发现,然后送进监狱。他脸上有警察宿舍和监狱的记号,一个叠着一个。 “是卡尔里斯吗?早就等着你了,在卡上签个字吧。”卡片从一台类似收银机的机器里吐了出来。斯坦签了字。接着,警卫说道:“抽出来。”斯坦抓着打蜡的表面,把卡片拉了出来。“小心别撕了。最好用双手。”卡尔里斯牧师是用双手拿的,不过这是为了什么?他把卡片交给大脖子警卫,马上意识到自己已经把指纹留在上面了。 “现在进到这里来,我要走流程了。” 是一间小更衣室。 “脱掉外衣给我。” “我能问一下原因么?” “安德森先生让做的。他是工厂保安负责人。” “格林德尔先生知道吗?” “牧师先生,你问我?你自己问他吧。请把外衣给我。安德森最近查得严了。” “可你们都在搜什么呢?” “破坏分子,牧师先生。不是针对你。下一个来的可能是参议员呢,该搜还得搜。”搜身范围包括卡尔里斯牧师的鞋、帽带和钱包。警卫还马甲的时候,一根铅笔掉了出来;他捡起来还给牧师,牧师随后揣进兜里。出去的时候,斯坦给了警卫一支雪茄,他马上就把烟锁在绿色金属桌里。斯坦顿大师在想,之后雪茄会不会贴上标签,写着:“斯坦顿·卡尔里斯牧师行贿。1号证物。” 厂房门口,一名行色匆匆、身材瘦弱、三十岁上下、戴着黑漆皮发套的男人走出来,做了自我介绍。“我叫安德森,卡尔里斯先生。工厂保安负责人。”蓝哔叽正装左边的翻领鼓了个小包,“委员会在等你呢。” 电梯。走廊。浅绿色的石膏墙。房间的每个角都涂着白点。“角落里的白点不许吐痰。”外面是轰鸣的机器和叮当作响的调度机车。接着,一扇玻璃门打开了,进去是贴着橡木的过道,地板上铺着地毯。接待室属于一家广告公司,柔顺的皮革和铬合金突然跳入眼帘。 “这边走,卡尔里斯先生。” 安德森领头,给他扶着门。董事议事厅狭长无窗,房顶是玻璃的。中央的桌子肯定是固定住的,现在动是动不了的。 格林德尔跟他握了手,然后介绍在场的其他人:唐斯医生,厂区医疗负责人;埃尔隆德先生,法务部长;吉尔克里斯特医生,工业心理学家,同时在企业任职;丹尼逊教授,在格林德尔学院教哲学;普雷斯科特先生(“你应该认识普雷斯科特太太吧,在教会里”)和罗伊先生,两人都是公司董事。加上安德森和格林德尔,正好八人——丹尼尔·道格拉斯·洪姆定下的标准降神会人数。格林德尔是深藏不露啊。不过,他这种人不就是这样吗? 在桌子的另一端——看起来简直有一个街区那么远——是个一英尺高的矩形玻璃柜,里面放着精密药用天平:两个圆盘用链子拴在十字支架上。 格林德尔说:“要不要先清洗一下?办公室外面是一间豪华寓所,我工作太晚了就过去睡。” 寓所装潢很像莉莉丝的接待室。斯坦关上浴室门,洗掉了手上的汗。“只要这一次能搞定,”他对着镜子喃喃自语,“那我就真是斯坦顿大师了。谈谈你在普林斯顿的听众吧……” 他最后环视了一圈寓所,发现有一团蓝色的毛球,黄眼睛炯炯有神。猫从椅子上下来,从地板上向他走过来。斯坦的额头顿时放松了下来。“来爸爸这儿,宝贝。现在算是齐活了。” 斯坦回来找委员会成员时,手里抱着猫。格林德尔生硬地笑着说道:“我看你跟小美关系不错呀。它打扰到你了吗?” “完全没有,我希望它留下。先生们,你们哪位能告诉我这台精密仪器是什么、工作原理是什么呢?”他轻轻把猫放到地毯上,它用爪子抓了一下他的腿,想他再把自己抱起来,接着就生气地钻到桌子底下去了。 保安负责人把手放在玻璃顶上。“这是一架精密衡器,卡尔里斯先生。药用天平。横杆中央的指针能感受到两边圆盘里最轻微的压力变化。我让手下在圆盘底下安了电路,只要一边受到压力——哪怕只有头发丝那么重——玻璃柜角落的灯泡也会亮。装置是完全自给的,电池供电。衡器现在调成了水平状态,房间里也没有振动干扰。我今天下午盯着它看了一个钟头,灯从来没亮过。要想让灯亮,必须有某个圆盘受到压力。清楚了吗?” 卡尔里斯牧师空灵地笑了笑。“我能看一看它吗?” 安德森瞥向格林德尔,后者点了头。警卫负责人于是打开玻璃柜的门,在旁边盯着。“什么都不要碰,牧师先生。” “我对电力了解很有限。不过,你能肯定灯泡不会干扰天平自由运动吧?这些铜条是什么?”他用去掉橡皮的铅笔指着从圆盘下通出来的细金属条,细金属条跟天平后面的绝缘导线连着。 “是接触点。一边两个。圆盘一动就会碰到接触点,将电路闭合,然后灯就亮了。”安德森马上将玻璃门关好,插上门闩。 卡尔里斯牧师根本没听。他的表情变得空洞,走路恍如梦游,回到了房间的另一头,坐在桌子尽头的椅子里,与玻璃柜中的装置有大约三十英尺(约九米)远。 格林德尔无声地示意大家各就各位。安德森在斯坦左边,格林德尔搬了把椅子在右边,其余人分坐两边。半张长桌都被精密衡器占据了。 卡尔里斯牧师闭上眼,双臂交叉,头枕在胳膊上,仿佛要小睡似的。他的呼吸沉了下去,声音很大。他有一次动了起来,嘟囔着不连贯的话。 “他入神了吗?” 然后就没了,肯定是老板看了他一眼。 气氛愈加沉默。接着,格林德尔擦了根火柴,点起雪茄,其他人也壮着胆子抽起了烟。房间陷入昏暗之中,等待着的众人越发紧张。 灵媒在大门口搜过身了。从他进来那一刻起,他们就在盯着他看。他没有碰仪器,他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安德森的眼睛。众人都被告知要留意蛛丝马迹,看他会不会要把大桌子弄斜。罗伊先生悄悄从椅子上下来,坐到地板上,看着灵媒桌子下的脚,虽然他们与天平有三十英尺的距离。天平封闭在玻璃柜里,安德森把门栓也都插好了。这位灵媒宣称能够隔空移物!他们都在等着。 斯坦感觉到右边的大人物全神贯注在长方形的玻璃柜上。他们都在等着。时间站在通灵师一边。这局面真是他做梦都想不到的。先是猫出现了,然后整个委员会都在等待中神经万分紧张。会成功吗? 他听见格林德尔小声说道:“小美——小美,过来!” 斯坦扬起手,呻吟一声,从眼皮底下看见猫已经爬上了格林德尔的大腿,现在正站着紧盯天平柜。 围成一圈等待的众人倒抽了一口凉气。灯亮了!灯泡大概只有圣诞树上的小灯那么大,在角落的插座里散发着红宝石一般的光,清晰无疑。 斯坦又呻吟一声,双手成拳。灯灭了,拳头也松开了。 格林德尔的响指打断了交头接耳的众人。 继续等待。斯坦的呼吸声更沉重了。他感到口中唾液越来越浓稠,舌头干涩。唾液就像棉球一样,他用力让它顺着下唇流了出去。这一次他不用假装口吐白沫了。 亮了,灵媒的呼吸变得痛苦,像口哨似的。 灭了。斯坦长吐一口气。 沉默。某人的腕表滴答滴答地走着。波斯猫在桌脚回头皱眉看着格林德尔,用猫语说着:“快放我进玻璃箱子里。” 灯又亮了。这次没有一下就灭。斯坦的心怦怦直跳,这时安德森从椅子上滑了下去,格林德尔示意他坐回来,他却打了个折扣,站在自己原来的位置上。透过交叉的双臂,斯坦看见安德森把涂指甲油的纤弱双手撑在桃花心桌子上,身子前倾。灯灭了。 这一次,灵媒浑身发抖,躺倒在椅子上,脑袋不住摇摆,用浑厚的声音说道:“把柜子打开。放空气进去!把盖子拿开,检查仪器。快!” 安德森已经等在那里了。卡尔里斯牧师倒在椅子上,双眼紧闭,下唇和下巴上满是浓痰。 他眼睛睁开一个小缝,看到安德森和心理学家正把衡器从柜子里拿出来。小美站在它旁边,正用爪子拍着地上的金属接触点。格林德尔把扭动着的它抱起来,关在私人寓所里。 接着,斯坦感觉嘴唇上有东西碰他,睁开眼后发现是医生站在旁边,手里拿着无菌纱布,伸进玻璃培养皿之后又放回兜里。来呀,你个自作聪明的傻瓜,看你能分析出来个子丑寅卯!我这样本有的是,要不要? 格林德尔拉着斯坦的手,带他往私人寓所走。他对后面的人说:“晚安,先生们,你们可以走了。” 斯坦现在跟格林德尔单独在一起,慢慢恢复过来。工厂主给他白兰地,他慢慢地喝了。小美正用渴望的黄色眼睛盯着他。 “我派车送你回纽约,卡尔里斯先生,等你准备好上路就走。” “太谢谢了。我——我有点晕。有反应吗?” “柜子里的灯亮了三次。”在无框眼镜后面,格林德尔小小的灰色眼睛几乎都要发光了。“确证了,我信了,卡尔里斯先生。我不会再把你大老远叫过来了。我跟你说过,我是个固执的人。我需要确证。好了——”他的声音里出现了微弱的情感波动,这是习惯性的克制掩盖不了的。“我今晚看到的事情是欺诈诡计绝对解释不了的。现场条件滴水不漏。是柜子里的某种力量压在了天平的圆盘上,要是有人说什么磁铁,真是笑掉大牙。仪器是黄铜的。工厂距离城市的喧嚣隔着老远。地基是混凝土的。毫无疑点。你从来没接近它,也没有触摸它……” 格林德尔在地毯上踱着步,狠狠地抽烟,满脸通红。 卡尔里斯牧师喝完白兰地,热情地向波斯猫伸出手。妥了!这就是座大金山啊。他还没有站到顶峰,不过遥遥在望。他最后站起身,疲惫地揉揉眼睛。大人物嘴一直没停。 “……一万美元。我跟你说了,我说话算话。支票会寄给你的。” “格林德尔先生,切莫谈钱的事情。如果我已经向你确证——” “确证了。你确证了!让我——” “教会总是欢迎善款的,格林德尔先生。你可以联系普雷斯科特夫人。我知道她会乐意经办。她是个虔诚的好女人。就我个人而言,我知道自己揭示了煌煌天道的一角,这就足够了。” 小美原本在房间里最舒服的椅子上懒洋洋地躺着,突然起身用后脚抓下巴。斯坦把格林德尔往门边送。门关上后,他看见小美正坚持不懈地咬着肋骨上的毛。 工厂主停在工厂的台阶上,从口袋里拿出两个信封,放到灯下看,然后把一个递给斯坦。“拿着——干脆现在给你吧,卡尔里斯。我本来想听你的,寄给普雷斯科特夫人,不过还是别麻烦了吧。另一个我们现在用不着了。”他把信封和里面的东西都撕成了碎片。 “我不太明白,格林德尔先生。” 他又笑了,大白牙在灯下闪耀。“是你的逮捕令——只要你试图用欺诈的方法制造通灵现象,它就用上了。这不是我的主意,卡尔里斯先生。你知道的,我隔三差五要听一听手下人的建议,他们是为了我好。” 斯坦站得笔直,蓝眼睛里写着难以置信。“逮捕令有法官的签字?” “我想是的。” “逮捕我的罪名是什么呢——如果你或者你的手下认为自己发现了欺诈的痕迹?” “怎么?企图诈骗啊。” “我要诈骗你什么呢,格林德尔先生?从纽约打车来的车费?” 大人物皱了皱眉。“你要明白,我跟这件事毫无关系。安德森先生——” “你可以告诉安德森先生,”卡尔里斯牧师严肃地说,“我完全可以告他一个非法拘留。我施展灵媒天赋的时候从没拿过一分钱,以后也永远不会拿。晚安,先生。” 他走进等着的车,冷冷地对司机说:“送我去火车站就行了——不要一路开回纽约。” 格林德尔目瞪口呆地看着他,然后转身回了工厂。 安德森是个好人,忠诚,忠诚,忠诚得不能再忠诚了。不过,可恶,他就是不懂。他不懂生活里更深的、精神层面的东西。好了,从现在起,格林德尔肯定会让安迪[9]别再管通灵研究的事了。 其他人都离开了高管办公室,只有安德森还在。他在会议桌的一端狠命砸着,想要把灯点亮。 “放弃吧,安迪,”老板刻薄地说,“回家,快去。” “我要查清楚他怎么干的!他肯定干了什么。” “安迪,你心里就那么不能接受灵力的存在么,看不到,摸不着,测不出的灵力?” “我晕,老板。我看一眼骗子就能知道。” “我说了,回家,安迪。” “你是老板。” 安德森离开时,格林德尔叫了他一声:“你让给小美理毛的那个女的,赶紧走人。真丢人。连个猫都照顾不好。” 安德森的声音令人窒息,但掩不住倦意:“怎么了,老板?” “太恶心了——小美的毛里面都是跳蚤。” “好,老板。明天就扫地出门。”他从工厂里快步走出,找到停车场里的车,怒气冲冲地把车钥匙捅了进去。可恶的冒牌牧师。他躲在老板底下,老板会庇护他。他到底是怎么把柜子里的灯弄亮又弄灭的?灵力。灵他个大头鬼! “是灵力吗,牧师先生?” “是啊。就是它,宝贝。喜欢吗?” 阴暗的卧室里,她躺在他身下咯咯笑着,温暖,摄人心魄。 “等等,亲爱的。咱们歇歇吧。” 他们歇下了。斯坦说道:“他上钩了,没问题。他也没多么精明——不过是又一个蠢货。” “慢慢来,斯坦。” “我够慢了。一次比一次强,到最后才给他来个大的。只有一件事——” “莫莉?” “嗯,莫莉。她会给我们带来很大麻烦的。” “她能处理好的。” “是啊。不过你肯定会筋疲力尽的,跟她纠缠。莉莉丝,我烦透她了。她就像脖子上挂着的一块石头。” “耐心点儿,亲爱的。这里没有别人。” 他们静静地躺了一会儿,彼此用指尖触碰着对方的嘴巴。 “莉莉丝——” “怎么了,亲爱的?” “那个家伙到底要什么?我都对着他说了‘宽恕’了,不过他好像还是半心半意,没有完全咽下去。这里面还有别的事。好了。我们把死去的小姐唤回来了。她说宽恕他,万事大吉。接下来怎么办?” 莉莉丝·李特尔医生——她正与一名患者展开了愉快的不伦之恋——从喉咙深处发出了大笑。 “他想要做什么?跟他的初恋?别傻了,我的爱人。他想要做这个……这个……” “但——不,这样不好。不能对莫莉。她不会——” “啊,她会的。” “莉莉丝,我知道她这个人。我们这么多年在一块,她从来不干出格的事。我说服不了她跟我一块儿骗傻瓜。” “你能的,亲爱的。” “老天啊,怎么个能法?” 温暖的嘴唇贴了上来,莫莉也好,折磨着他的诡计也好,他全都抛在脑后。莉莉丝通过压紧的双唇低声说道:“到时候会告诉你的。” 卡尔里斯牧师的通灵灯有一个锡板,中央有个暗红色的圆碟,光只有从圆碟里才透出来。灵媒身上的长袍、睡裤和拖鞋都是黑色丝质的,躺在台球室通道一侧的扶手椅上。格林德尔穿着带袖衬衣,坐在他对面,灯放在自己旁边的咖啡桌上。门上拉着黑帘,有微风吹进来。卡尔里斯把内室的一扇窗户开了几英寸通风。这个缝脑袋伸不出去,而且已经固定住了。格林德尔把图章戒指压在了融化的蜡里。其他的窗户都紧闭着。这里距离下面通往河流的斜坡草坪有十五英尺高。 两人在阴暗的台球室外等着。灵媒头仰在后面,左手手腕和格林德尔的右手手腕用长长的铜线连着,斯坦之前在两人手腕上都洒了盐水。 牧师拖鞋的鞋跟紧紧压在椅子腿上。 咚! 似乎是从放着红灯的桌子上传来的。 咚! “有灵魂在说话吗?”灵媒的低语略显沙哑。 咚!咚!咚! “欢迎你。条件合适吗?能不能把灯调亮一点?” 又是三声“咚”。格林德尔凑了过来,把灯芯举起来,然后又是一声“咚”,他吓得赶紧放下。他的大脸精神集中,有些难受,但斯坦没有看到思考和怀疑的痕迹。他感兴趣了,事情在朝着正确的方向发展。 他们在等,又沉默了一会儿。接着,黑门帘外面又传来一声叩击——空洞悦耳,好像有东西砸在了窗户上。格林德尔想要从椅子上站起来,但通灵师警告似的举起手,阻止了他。卡尔里斯呼吸变得急促沉重,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。 “坐着的人”开始出汗。他是在想象缠着导线的地方真的有电流通过吗? 又是啪一声,很清晰,是台球室传来的。接着响声大作,台球互相碰撞,有时还带着节奏,就像跳舞一样。 汗水从工厂主前额不住地滚下。今天晚上是挺热,但还没那么热。他的衬衫紧贴前胸,双手紧紧握着。 鬼魅般的台球游戏还在继续。接着,一个白球从帘下滚出来,撞在他和灵媒之间的桌腿上。 卡尔里斯躁动起来,话语从他僵硬的嘴唇中说了出来:“哈瑞—欧姆!欢迎你,灵魂真理生命的新来者。欢迎你,我们的新门徒。不要盲信。要相信心灵通过感官赋予你的证明。感官不会告诉你真理,但会为你指明道路。你要相信我的弟子,斯坦顿·卡尔里斯。他是精神力量弹奏的乐器,一如情郎在爱人窗下弹奏的西塔琴。欢迎你,埃兹拉。朋友已经从灵魂生活来看你了。哈瑞—欧姆!” 这段口音浓重、如同诵经的洪亮话语戛然而止。格林德尔的注意力从灵媒的双唇,转移到了暗室前的门帘。台球撞击声现在听起来更近了,仿佛就在门帘外的地板上滚动碰撞。他目不转睛,嘴唇贴在假牙上,呼吸也变得急促。一个白球慢慢地从帘下滚出,进入他们坐着的房间,前进了有六英寸远。接着是红色的母球。啪! 就在格林德尔看到这个情景的时候,这个大人物脖子后面的毛发都竖了起来,太阳穴的皮肤同时一紧。昏暗的红色灯光中,帘下伸出一只小手,温柔地摸索着红球,找到以后又让它朝白球滚去。啪!然后,这只手就消失了。 格林德尔无意识地大吼一声,追着消失的手扑了上去,结果被绊住,全靠抓着门帘才没倒下。原来是他的右手腕还紧紧通过导线跟灵媒的手腕连着。灵媒现在喘息着,呻吟着,半闭的眼睛翻着白眼,到最后眼白就跟盲乞丐一样。 接着,格林德尔发现屋子外面十分寂静。他呼吸困难地呆立着,没再试图往里进。 灵媒长舒一口气,睁开眼睛。“现在可以把导线摘下了。有显著的现象吗?” 格林德尔点了点头,依然看着门口。“把这套东西弄走,牧师!我要进去看。” 斯坦帮他摘掉导线说:“格林德尔先生,能帮我个忙吗——给我拿一杯白兰地?” 主人给他倒了一杯,自己干了两杯。“搞定了?” 他把帘子拉开,又按下墙上的灯开关。 台球桌上方的吊灯洒下令人心安的光芒。斯坦用手拉住他的胳膊,不让他进去。 “小心,格林德尔先生。记住我们提前做的检验准备。” 地板上之前撒了厚厚的滑石粉,现在上面留着印记。格林德尔蹲下检查时,激动地发现是小孩的光脚脚印,绝不可能弄错。 起身后,他用手绢擦了擦脸。房间里发生了奇异的事件。球杆从架子上被取了下来,塞进墙上旗鱼标本张着的嘴里。巧克力粉扔在地上,还被碾过。到处都是小脚印。 卡尔里斯在门口站了一会儿,转身坐回椅子中,用手遮住眼睛,好似十分疲惫。 终于,台球室的灯灭了,格林德尔站在他身边,面色苍白,呼吸沉重。他又给自己和灵媒倒了一杯白兰地。 埃兹拉·格林德尔浑身跟筛糠一样,就算是股灾或者南美国家突然缔结和约也不会让他这样。绿色的台球桌上用巧克力粉写着一段话。它解答了他内心中一个巨大的、隐秘的、羞耻的痛楚——多年来一直在恶化的溃疡。除了他自己,世界上没有任何人知道它的存在,一个他三十五年来不曾提及的名字。它是开启一个多年前犯下的错误的钥匙,为了让自己良心稍安,他哪怕付出自己辛苦挣来的一百万美元也在所不惜。一百万?倾家荡产也甘心! 这段话字迹工整而毫无特点: 亲爱的阿勇: 我们想要来到你身边,但灵力还不够强。也许下次吧。我真想让你看看我们的儿子。 多莉 他把门关好锁上,伸手想去拉铃,然后又放下,给自己又倒了一杯白兰地。 他身旁站着一个一身黑色衣裤的人形,表情充满慈悲。 “让我们一起祈祷——不是为他们,埃兹拉,而是为了万千生灵,愿公平降临他们……” 开往纽约的火车要半个小时后才进站。来看望儿媳归的欧克斯夫人没读懂列车时刻表,现在只好等待了。 为了缓解焦急心情,她在站台上走来走去。接着,她看到长椅上躺着个小孩,头枕在胳膊上。她心头一颤,轻轻摇了摇他的肩膀。“小朋友,你怎么了?走丢了吗?你是不是要跟爸爸妈妈在站里见面呀?” 睡着的人龇牙咧嘴地坐了起来。他体形跟小孩差不多,但穿着条纹正装,粉色衬衫,扎着小领结,塌鼻子下还长着小胡子! 胡子小孩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,在裤子上划燃厨用火柴,点着烟后就把火柴甩灭,咧嘴抬头看着她。他的小脑袋透着沧桑与邪恶。接着,他一只手揣进外套,拿出一张明信片,举着火柴好让她看清。 欧克斯太太感觉自己快要中风了。她想要逃开,但做不到。接着,火车到站了,这个可怕的小人跳上了车,朝她眨了眨眼。 牌十四 塔 高塔拔地而起,却被复仇的闪电击中 花园墙外,一排杨树在晚风中簌簌作响。天上没有月亮,柔和的夜色中传来单调而悦耳的话语,如潺潺山泉般令人安心。 “你的心境很平和……遮蔽的角落里有一盏灯,看不见火焰。身体放松。心跳舒缓。心如止水。没有任何烦恼。心灵如池塘静美,没有一丝涟漪。” 大人物把脖子上围着的餐巾,塞进了花呢夹克里。他将双手放松地搁在折叠躺椅的扶手上,穿着黄褐色法兰绒长裤的双腿,搁在了脚凳上。 黑衣通灵师在他旁边,星光下其面容清晰可见。 “请闭上眼睛。再次张开时,直视花园里的墙,然后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。” “看不清——”格林德尔说话无力,仿佛在梦呓。他的精神头全都不见了。 “然后?” “越来越清晰了。是城市。金色的城市。高塔。拱顶。很美丽——现在又不见了。” 卡尔里斯牧师把一样东西放回口袋。“专利鬼魂投影仪,配电池镜头,使用十六毫米胶卷,八美元”。制造商是芝加哥的一家通灵用具公司。 “你已经看到了——圣光之城,它是在我的主灵克里希那指导下建造的。它的模板是一座类似的城市,位于尼泊尔的深山之中,罕有外人知晓。我自己有幸在克里希那的引导下目睹盛况。我是肉体远程传送过去的。去年一个下雪的冬夜,我正要从教堂里往外走,当时就感到克里希那在我附近。” 大亨信服地点着头。 “我正在雪地里走,突然街道消失了,变成石阶山路。我感觉身体如空气般轻盈,双脚却显沉重。这是海拔的原因。接着,我在下面的小山谷里看见了这座城市,跟你刚才描述的情景一模一样。我知道,它显现给我是有原因的。我认识到这一点,大山、崎岖的秃峰、冰川就开始模糊。它们似乎在朝我逼近。一下子,我又回到了天堂来信教堂的门口。但是,从门口向外分明是我几分钟前留下的脚印!在几码外的地方,脚印停下了。我去往那里时身体被虚无化了。” 格林德尔说:“真是奇妙的体验。我听说过这样的体验。西藏的圣人们说自己有过。但是,我从未想到能亲眼目睹精神达到如此境界的人。”他的声音谦卑苍老,还带着一点傻气。接着,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。 一道模糊的光越过院墙,是年轻女孩的身形。 灵媒说道:“你要放松。不要紧张。完全的接纳——完全的爱。” 格林德尔坐了回去。 天上起云了,夜色也更黑了。他这一次没有乱动,而是怀着希望说道:“我——我觉得我看到了什么,在日晷边上。有东西在动——一个光点。” 这是真的。日晷底座处的阴影里确实有一个绿色光点。光点慢慢扩大,朝着他们移动,一团发光的云雾逐渐成形。 这一次,工厂主不顾斯坦按他的手腕,还是站了起来。 鬼魂越飘越近,最后两人都看清了:是一个女孩,衣服闪闪发光,像雾气似的笼罩在她身上。黑头发,顶上是王冠,王冠上有七颗由内而外散发着冷光的宝石。她似乎在地面以上几英寸的地方,顺着晚风朝他们飘来。 深信不疑的工厂主声音里透着些许绝望,音量很小。“多莉——是多莉吗?” “亲爱的……”成形的鬼魂开口说道,话语仿佛与花园和夜色融为一体。“是多莉,但待不多久。我不能久留……很难……回来是很难的,亲爱的。” 卡尔里斯牧师的手抓紧老人的胳膊,但他自己却似乎入神了。 鬼魂渐渐消失。它后退着,轮廓不见了,缩成一个绿色光点,然后无影无踪。 “多莉——多莉——回来。求你回来。求你——”他现在跪在日晷旁边光点消失的地方,黄褐色长裤的阔腿朝着斯坦,而斯坦一脚踩住阔腿的中间。 格林德尔跪了几秒钟,然后艰难地起身,坐回到折叠椅上,把脸埋在双手中。 卡尔里斯牧师在他旁边站起身来。“完全成形了吗?我‘下去’地太快了。光点变大的时候,我能感觉到力量正在流失。发生什么了?” “我——我看到了一位老朋友。” 莫莉庆幸自己终于能哭出来了。他们很久没有一起放个假了。斯坦一直在连轴转,莫莉都害怕他是不是要破产了。接着,这三天突如其来地降临了。只是开车闲逛,在烤鸡店和公路旅馆休息,跳舞。白天的时候,看到哪个湖水好就跳进去游。这简直是天堂。一想到要回到平淡的生活,一切从头来过,无所事事,只是等着斯坦回家什么的,她就感到悲哀。斯坦的思维还是那么跳跃,有时候跟他说话,他好像是在听,然后就说:“你说什么,宝贝?”只好再说一遍。不过,像这样四处转转也很好了。 斯坦穿泳衣很漂亮。谢天谢地。有些男的人很好,可要么太瘦,要么有将军肚。斯坦的身材刚刚好。她觉得两人的身材都是刚刚好,从她上冲浪板时、其他人看她的眼神中就能看出来。有些女人到她这岁数可是都长成大河马了! 斯坦顿大师从水里出来,跟她并排躺在橡皮船上。除了对面的几个小孩,整个湖都属于他们两人。他低头看着她,俯下身来亲吻她,莫莉双臂一下将他抱住。“哦,亲爱的,什么都不能让我们分开,亲爱的!我想要的只有你,斯坦。” 他把胳膊放在她头下面。“宝贝,你想不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像今天这样?嗯?这笔买卖做成,我们就可以收手了。每天都是圣诞节。” 莫莉心下一沉,感到了冰冷。他说太多遍了。以前是“把房子从皮巴蒂老太太手里拿过来”。总是有理由。她再也不信了。 他感到了她的心不在焉。“莫莉!莫莉!看我!我对上帝起誓,这是我入行以来一直努力想要的东西。为了搞定这个家伙,我自己都快神经了。现在还没露馅。你要是觉得这个家伙好摆布——” 她把脸贴在他的胸膛,哭了起来。“斯坦,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干?他看起来是个老好人——我在黑暗里看得出来。我感觉自己是个大坏蛋,真的。脑子活泛,自己也想去骗人的家伙,我骗他没问题——” 他把她抱得更紧了。“莫莉,这事比你能想到的要深得多。那个人身家上百万。他有一整支私人武装。你真该去看看他在新泽西的地盘。跟要塞一样。我们只要一步踏空,他的私家警卫就会像猎犬一样朝我们扑过来。不管躲到哪里,他们都会发现我们。我们必须一条路走到黑了。他念大学时有个女朋友,我已经让他们俩接触上了。他想要用某种方式补偿她。钱对他什么都不是。他愿意付出一切——只要能宽慰自己的良心。他已经上套了,不用推自己跑。他现在正活在梦幻里。” 斯坦把她扶起来,让她坐在橡皮艇的边缘,双脚泡在凉爽的水里,然后抓起她的两只手。“宝贝,现在起全靠你了。要么每天都是圣诞节,我不用再神经兮兮,可以活得像个人样——要么饿狼嚎叫着追在我们后面。” 莫莉的眼睛瞪得大大的,斯坦乘势继续说道:“你看,咱们就得这么办。” 听完斯坦的话,莫莉坐了半晌,头发披在脸上,低头看着光溜溜的大腿和亮黄色的泳衣。她将手慢慢地从胯部划向膝盖。膝盖很冷,脚边的水也很冷。她抬起膝盖,放上来,头靠在上面,没有看身边的那个男人。 “就这么回事,宝贝。我会补偿你的。我对上帝起誓,宝贝。你看不到吗?要让我们重新在一起,只有这一条路。” 她突然站起身来,头发往后一甩,抓起泳帽时手指都在颤抖。接着,她看都没看他一眼,就从艇上跃下,朝码头游去。斯坦还在用腿踏水,想要超过她。到了码头以后,她快速爬上梯子,任他在后面紧追不舍。两人进木屋后,他就把门插上了。 莫莉把泳帽扯下来,甩了甩头发。接着,把泳衣褪下,任由它湿漉漉地堆在地板上,从里面踏了出去。斯坦看着她,心脏因焦虑而猛跳。终于来了。 她说:“斯坦,你好好看看,假装你以前从没看过我裸体的样子。我认真的。好了,你现在告诉我,如果我做了——如果我做了——我看上去会有什么不同吗?在你眼里?” 他狠狠地亲吻着她。她的嘴唇都开始流血了。 莉莉丝为他打开门,两人走进了她的办公室。她坐在桌子后面,黑色方形天鹅绒上摆着星彩蓝宝石。她把宝石放回托盘里,送进书桌右侧的假抽屉,里面能看到保险箱的铁门。她把宝石收好,拧了两次表盘,然后把内板合上,从桌子上的烟盒里拿了根烟。 斯坦递上打火机。“她套牢了。” “道德标兵莫莉?” “是啊。我费了些手段,不过她会配合的。现在要做下一步的规划了。在他家的花园里,鬼魂完全现身之前,我给他放了圣光之城。下一次降神会,我们就可以给他热热身,做好出钱的准备了。” 斯坦随身带了一个公文包,解开带子打开,在自称心理分析师的女人面前摊开了一张建筑设计图纸。 “梦幻城市的鸟瞰图。从沙漠中拔地而起,中央是一座高塔,周围环绕着棕榈树。” “非常漂亮,牧师先生。” “还有呢。”他把图纸举起来,底下是亚利桑那某县的大地测量图,上面用红墨水精心标明了城市的位置。 莉莉丝点了点头。“这就是你要平地起高楼的地方?想得很周密嘛,宝贝。”看着地图,她皱起了眉头。“你要把第二辆车藏在哪?” “在这座烂镇里的某个地方,就标在那儿。” “不好啊,亲爱的。一定要藏在镇子外面,沙漠里。咱们再过一遍。你坐火车过去,在德克萨斯州买辆车,开进佩纳斯镇,停到车库里。然后在佩纳斯镇再租一辆车。你开着这辆车出镇,停好,走回来,进你自己买的车,开到梦幻城市附近的某个地点,藏好,然后开着租的车回佩纳斯镇。最后回来是坐火车。对不对?” “对。咱们准备停当以后,我就开出去,告诉他一两天后过来。我把买的车开到梦幻城市的指定地点,高速公路旁边。我下车,朝沙漠里面走一百码,然后原路返回车里,跟着岩石往高速公路上开;开到位置以后,把租的新车取出来,然后一路往东。这样我就消失在沙漠里了。他过来的时候就会跟着地图,找到那辆车,沿着脚印走。咣当!人间蒸发!钱全归我。这是不是有点不厚道啊?” 莉莉丝抽着烟,轻轻朝他笑了笑。“斯坦,这是挺复杂。不过,我估计你肯定能搞定。我相信你的通灵术还会找到其他主顾的。” “说得轻巧!”他身子前倾,眯着双眼,脑筋飞转;接着,他放松下来,摇了摇头。“我哪也不去。太蠢了——实在的,他们没多少钱。现在只有工业这块有大钱。” 莉莉丝又看了看圣光之城的规划图纸。“斯坦,有一件事我希望你告诉我。” “没问题,宝贝。” “你是怎么让他工厂里的精密衡器动起来的?” 卡尔里斯牧师笑了。他很少这么笑;但这一次,他哈哈大笑,说话的时候嘴边还有泡。“医生女士,把这个蠢货搞定,我就马上告诉你。一言为定。” “非常好。估计很荒诞。” 斯坦转换了话题。“我这周会很忙,得在紧挨着他的地面租间破房子。” 莉莉丝医生剪着大拇指甲说道:“亲爱的,别给自己加戏了。扬克斯镇够不错的了。我也觉得应该在威彻斯特。圣光之城可能会在大西南引发抗议。不过我觉得不至于。不过呢,还有安德森先生帮他料理呢。别忘了,他手下可是有不少聪明人。安德森先生会努力棋高一着的。他知道自己的对手很聪明。他会把你诱到自己的陷阱里,然后去抓你。起点是乡村地区,然后从那里展开。不。扬克斯不在这边,也不在那边。”她把指甲钳放回抽屉里。“你要怎么摆脱忠实的珀涅罗珀呢?” “莫莉?”斯坦手插着兜在房间里踱步。“我会给她几千块钱,让她去佛罗里达的某个地方找我。只要有几块钱,再有个赛马场,她就开心了。钱没花完的时候,她会乐呵呵的;要是再赢几把,她连今天是几号都能忘了,什么都能忘了。等她没钱了,她也可以回戏团里,接着在‘一毛秀’里干。或者在哪儿帮人看衣服。反正饿不死。” 莉莉丝站起来朝他走去,伸出量身定做的灰色衣袖,抱住他的脖子,亲吻了他。 两人腻了一会儿,斯坦用脸颊蹭着她柔顺的长发,然后她把他推开。“快走吧,牧师先生。我过五分钟还有患者。” 格林德尔到教堂的时候,发现卡尔里斯牧师正在楼上的书房里。台灯下,桌面上摆满了附有钞票的信件。斯坦拿起一封里面有十美元的,大声读道:“‘我知道圣光之城为我们预示着美好的未来,那里将汇聚我们共同的精神力量。我们将与亲友爱人的精神生活在一起,没有任何限制,这是多么大的快乐呀。上帝祝福你,斯坦顿·卡尔里斯。’好了,剩下的内容没多大意思。”他微笑着看向十元钞票。“很感人,埃兹拉,有些信写得很感人。许多人没受过多少教育——但他们的信仰是那么纯净,那么无私。圣光之城将让梦想成真。不过,我所做的一切都应该感谢克里希那——这位伟大的精神领袖,正是他的手放在我的肩上。” 格林德尔坐下,凝视着雪茄的烟灰。“斯坦顿,我要做我该做的事了。我现在好多了,我会尽自己所能,将精神力量汇聚在一点,我觉得是有意义的,就像企业合并一样。但是,我面临的任务并不简单:我已经在身边建起了一堵墙,将自己围在了里面。他们都是虔诚、忠实的人。再好不过的人。但他们不会理解的。我要想出某种方式……” 随着唱盘的旋转,斯坦用一块布垫在唱机的一角,以免空白的醋酸纤维唱片被唱针划出刮痕。突然,他将唱针抬起来,将唱片从唱机上取下,然后放到角落里。“宝贝,你要有悲情啊。那位女士和这位老人要永远在一起了,像小兔子一样活蹦乱跳了,他只要资助教会把圣光之城建起来就好。现在,你再来一遍。进入状态,要演得像。” 莫莉几乎要哭了。她把脚本往回翻了几页,靠近话筒,看着斯坦放上一张新的空白唱片。 我演不来。老天啊,我真的努力了! 她哭了出来,一边喘息一边艰难地往外蹦词,还得不停眨眼才能念下去。快到结尾的时候,她哭得太厉害了,连词都看不到了,剩下的部分都是随口胡编。她一直在等着斯坦爆发喊停,但他让她念到了最后。 结束后,他把唱针抬了起来。“就是它了,宝贝——情感充沛。咱们来听一听。” 莫莉觉得回放的效果很差,满是抽气和喘息声,但斯坦一直咧着嘴笑,还朝她点头。听完之后,他说:“就是这个效果,宝贝。他肯定会动容的。等着瞧吧。你觉得是老生常谈?没事。老傻瓜已经入戏了。我把裤腿卷起来,在外面裹层床单,他就能把我当成死去的初恋情人。不过,要想板上钉钉,咱们还需要再煽情点儿。” 月光透过蕨类植物的叶子照进温室,教堂的其余部分一片黑暗。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——从斯坦的夜光手表来看过去了有二十分钟。他走到了管风琴旁边的那块地板上。 讲台上《圣经》上面的喇叭叮咚一响,格林德尔身体前倾,握紧了双拳。 喇叭动了起来,接着浮到空中,月光在它的铝制表面上闪闪发光。老傻瓜呻吟一声,一只手拢起来放在耳畔,不想漏过任何一个音符。但是,声音虽清晰但很小,有金石音色。 “亲爱的阿勇……我是多莉。我知道你没忘了我们,阿勇。我希望具有更完全的实体,让你能够触摸我。你与我们共同建城……这真是太好了。我们能够在一起了,亲爱的。真正在一起。我们会在一起的。要相信。我很高兴你终于和我们携起了手。不要管安迪和其他人。他们中的许多人会接受灵魂存在的真理的,在适当的时候。说服他们不急于一时。你也不要惊动他们:你有一些他们不知道的证券、债券。这就是出路,亲爱的。不要让别人知道你付出了多少,因为圣光之城需要每个市民都感觉自己是城市的主人。把你的贡献交给斯坦顿,去祝福他。别忘了,亲爱的……下一次你我相遇……我会成为你的新娘。” 斯坦按下公寓门铃时已经很晚了。莉莉丝打开门,皱了皱眉。“你这么勤来我家不好,斯坦。别人会看见的。” 他没说话,赶忙进门,把公文包扔在桌子上,把包带打开。同时,莉莉丝把百叶窗拉紧了一些。 他从包里拿出一叠纸,是假的捐款信,莉莉丝把钱拿出来后将信拢在一起,扔进壁炉,然后点了根火柴。 斯坦则在忙乱地平整钞票。“小饵钓大鱼这招灵了,亲爱的。我把手头的钱都拿出来了——一万一千美元。”他拍了拍一沓沓钞票。“老天呐,为了把这笔钱骗到手,我可是出了一身大汗!不过,好在没有白费。” 两个棕色的档案袋里慢慢地都是成捆的钱。他把钱拿出来,然后去掉了皮筋。“都在这里了,亲爱的。有多少人这辈子见过这么多钱?十五万!看看!你看看!都是真钱。我还从没见过万元大钞呢。老天爷啊,全都是咱们的了!” 莉莉丝医生很满意。“亲爱的,最好尽快找地方存好。一个人兜里不能揣这么多钱。你可能会乱花的。” 斯坦把皱皱巴巴的“鱼饵”收拢起来,拿橡皮筋捆上;莉莉丝则把“大鱼”整理好,小心地放回棕色档案袋里封好,然后打开桌子下面的假抽屉。她拨密码的时候,斯坦本能地想要偷看,但被她的肩膀挡住了。钱放好后,莉莉丝就把拨号盘拧乱了。 她站起身来,卡尔里斯牧师正盯着光可鉴人的桃花心木桌面,脸色发红。“老天爷啊!十五万呐!” 她递给他一杯经过两次蒸馏的白兰地,又给自己倒了一杯。接过杯子后,他把酒放到书架上,接着粗暴地抱住了她的脖子。“宝贝,宝贝——天哪,你这里的奢华典雅当初把我搞糊涂了,不过我现在明白了,你就是个大骗子。我爱你。我们就是骗子夫妇,雌雄大盗。你觉得怎么样?” 他朝下咧嘴看着她,紧紧挤压她的肋骨,最后都把她弄疼了。她抓住男人的手腕,稍微松了松,昂起头的同时闭上眼睛。“你最棒了,亲爱的,你能读懂我的心。” 莉莉丝·李特尔没有直接上床。卡尔里斯走后,她坐着抽起了烟,在草稿纸上仔细地画横线。过了一会儿,她转向身后的文件柜,取出一个只标着数字的文件夹。文件夹里是一张画在绘图纸上的图表——“情绪晴雨表”,表上有日期和标明情绪高涨与低落的折线。这是她常用的做法。这张表是斯坦顿·卡尔里斯的。她并不完全信任它;不过,它之前有四次类似的高点,之后每一次都会突然陷入抑郁、狂躁和绝望。最后,她把文件夹放了回去,脱下衣服,拧开热水,又往里面撒入粉色的浴盐。 她躺在浴缸里阅读晚报的财经版。格林德尔动力的股票跌了两个百分点,尚未触底反弹。莉莉丝一边把报纸扔到地板上,沉到舒适芬芳的热水里,一边露出像吃饱了的猫咪似的微笑。 转瞬之间,沉浸在喜悦中的她想起了最后一次见到两个姐妹时的情境。米娜是个省吃俭用的老处女,多年来战斗在拉丁语中小学教学一线,至今为获得了“美国大学优等生协会”[10]的金钥匙自豪不已。格蕾特尔还跟坦嫩鲍姆牌蜡人一样,只剩下半个肺能呼吸,还患有股神经痛。 老弗里茨·李特尔在纽约“州大街”(State Street)上开了一家“荷兰人酒吧”。他女儿莉莉丝微笑着对一块莲花形的粉色肥皂说:“我肯定有一部分瑞典血统,凡事走中道。” 埃兹拉·格林德尔失踪了整整两天。他的法务负责人、司机、保镖兼警卫队长梅尔文·安德森四处寻觅,却一无所获。安德森完全不了解埃兹拉近期的活动,也不敢派人盯他的梢,怕他脾气大发。老板一向谨慎。律师没有发现格林德尔支票账户的变动,至少没有支票被结清。但是,他取出了存在银行里的一个保险箱。老板是否卖了债券,卖了多少,全都不得而知。他只留下一句话:“出差勿念。” 律师们审阅了他的遗嘱。如果他立了新遗嘱,肯定是他们起草的啊。遗嘱里面,忠心耿耿的属下们都有份,其余都捐给他资助的学院、医学研究所和单身妈妈之家。它们想拿到钱还得再等等。 大人物正躺在天堂来信教会顶层的一间小卧室里,室内没开灯,全靠大自然。他的眼镜摘了,假牙泡在身边的水杯里,身穿黄色的西藏喇嘛袍。绿墙上用梵语写着“奥姆”两个字,代表人类与神性合一的永恒精神追求。 每隔一段时间,格林德尔会进行精神冥想,但大部分时候,他只是在宁静清爽的环境里做白日梦。他回到了校园时光,他第一次亲吻她。她想看看他的校园,于是他就带着她转了转。在夜色里,灯火通明的教学楼显得无比重要。后来,两人漫步走进莫宁赛德公园,他又亲了她一次。这是她第一次让他摸自己的胸部…… 他品味着每一个细节。冥想真是了不起啊,遗忘多年的往事重回心间。只是缺了一样:多莉的面容。他能想起那天在科尼岛上她穿着什么图案的裙子,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长得是什么样。 牙痛消退后,他回想起了两人轧马路的那个夜晚,她把自己一直害怕的事情告诉了他;这件事成真了。当时情景恍如眼前。他慌忙找医生检查;她去做检查的时候正好他在考试,于是就一个人去了。后来,她看起来身体并无大碍,只是浑身颤抖,情绪低落。那一周过得多么可怕啊!考试结束之前,他不能想她。第二天晚上,他得知多莉正在住院,于是他一路飞奔过去,可他们却不让进门。总算进去之后,多莉再也不能跟他说话了。这事就在他脑海里转啊转,就像藏传佛教的转经筒一样。但是,它现在慢下来了,很快就会停止了。两人会在精神中重逢了。 天色更暗了。卡尔里斯牧师给他带了少许晚餐,又做了些灵修指导。夜晚降临时,敲门声响起,卡尔里斯走了进来,双手捧着一个红宝石色玻璃杯里装着的许愿蜡烛。“我们去礼拜堂吧。” 格林德尔之前从没见过这个房间。大号软沙发上放着几个丝绸靠垫,凹室里是一个铺着黑色天鹅绒的睡椅,是给灵媒用的。整间屋子周围都挂着深色窗帘,即便有窗户,也被挡得死死的。 牧师将门徒引到沙发上,拉着他的手,让他靠在垫子上。“你现在要静心。安静,安静。” 格林德尔感觉晕乎乎的。之前当作晚餐服下的茉莉花茶回味起来有了几分苦涩。他的头脑好像在漂游着,现实世界已经滑向远方。 灵媒把蜡烛放到对面墙上的烛台上。闪烁的烛光下,漆黑暗室里的阴影显得更加深不可测。“新郎”低头时几乎连自己的手都看不到,视线也模糊了。 卡尔里斯口中念念有词,听着像是梵语,接着又念了一段英语祈祷词,格林德尔这才想起自己是在婚礼上。但是,不知怎的,他脑子里一点都没听进去。 灵媒躺在凹室里的睡椅上,黑色的窗帘自己飘扬了起来。或许是灵媒的灵力? 两个人在等待着。 远处传来一阵风声,仿佛来自几百英里以外,像是烈风劲吹,又像是巨翼拍打。接着,声音消失了,换上轻柔清脆的西塔琴声。 用作壁龛的凹室里突然响起喇叭声,是主灵克里希那的声音:印度最后的圣人、最伟大的奉爱瑜伽大师,神爱的伟大传道者。 “哈瑞—奥姆!欢迎,我亲爱的新门徒。准备好让自己与神灵相遇吧!在无涯的对岸,孩子们相聚在一起,而你将与神灵的生命发生片刻的相聚。爱已经为你铺平了道路——因为一切爱终归都是神的爱。奥姆。” 鬼魅般的音乐又开始了。一道光在凹室前的帘子上一闪而过,帘子之间又出来一团弯弯曲曲、发着光的蒸汽,落在地面附近的白雾里。它在变大,仿佛壁龛里有一道瀑布,而它就是从瀑布里飞溅而出的。它还在变亮,格林德尔再往下看的时候,他的双手已经被冷光照亮了。它又升了起来,忽明忽暗,空气都带上了富有力量的律动,就像泰坦巨人的心跳一样,轰动而急促。 发着光的蒸汽似乎要成形了,摇曳着,就像即将破茧而出的飞蛾一般。它结成了一个茧,中心似乎藏着某个阴暗的东西。接着,茧破了,朝着壁龛退去,显出一名女孩的身形。她躺在闪亮的床上,但她自己完全是被身边的物质照亮的。她全身赤裸,一只手弯折,头靠在上面。 格林德尔跪了下来:“多莉——多莉——” 她睁开眼睛,先是坐起来,接着站起身,轻轻拉起一片光雾围在身上。老人笨拙地跪在地上摸索着,想要触碰她。就在他近了的时候,光雾向后退去,接着消失了。在房间对面许愿蜡烛的照射下,白皙高挑的女孩站在地面,低头盯着他的时候,头发披在脸上。 “多莉——亲爱的——我的爱人——我的新娘……” 他双手将她拉起,沉浸在爱人完全显形的喜悦中,沉浸在她栩栩如生的光滑肉体中——她是这样真切,真切得令人心动。 壁龛里,卡尔里斯牧师正忙着把几码长的荧光中国丝绸拉回帘子里面。他从开口里往外看时,嘴唇都贴在了牙齿上。为什么在其他人眼里,人们看上去都那么肮脏而不可理喻?老天啊! 这是他人生中第二次看到这样的情景了。肮脏—— 新娘和新郎都不动了。 莫莉该放手回壁龛里了。斯坦拧了下开关,房间里便传出了富有节奏感的心跳声。砰,砰,砰。越来越大。他终于把荧光丝绸都拉进了帘子里面。 沙发上两个静止的人形又动了起来,斯坦能看见大人物把脸埋在莫莉的乳房之间。“不——多莉——我的宝贝——我不会放你走的!把我带走吧,多莉——没有你,我无法在世间独活……” 她从格林德尔的胳膊里挣脱了出来,但新郎还紧紧抱着她的腰,用前额蹭着她的肚子。 斯坦抓起铝制喇叭。“埃兹拉——我亲爱的门徒——勇敢起来。她必须回到我们中间了。力量在减弱。在圣光之城里——” “不!多莉——我必须——我——再来一次……” 这次响起了另外一个声音。不再空灵,而是惊恐万分、不知所措的戏团女演员的尖叫。“你放手,快放手!斯坦!斯坦!斯坦!” 可恶,可恶!这个愚蠢得要死的臭婊子! 卡尔里斯牧师把帘子拉开。莫莉扭动着,踢打着;老男人则着了魔似的。他压抑心灵的堤防已经被冲垮,斯坦在他茶水里放的镇静剂也失效了。 格林德尔抓住动个不停的女孩,直到她使劲从他手里往外抽。 “斯坦!老天爷啊,快把我弄出来!把我弄出来!” 格林德尔呆若木鸡地站着。在摇曳着的昏暗红色烛光中,他看到了灵修导师斯坦顿·卡尔里斯牧师的脸,咆哮着的脸。接着,他一拳打在灵修新娘的下巴上。她应声倒地,张口结舌,面目可憎。 现在,这张骇人的脸又朝格林德尔吼了起来。“你个该死的伪君子!宽恕?你要的就是女人的屁股!”指关节砸在他的面颊上,格林德尔一下子倒在沙发里。 他的大脑已经不转了,躺在沙发上,呆呆地看着闪动的红色烛光。门开了,人出去了。他眼睛盯在跳跃的红色火光上,无思无虑,只是观看。他听到身边有响动,但就是转不过头来。哭声传来。有人在说:“我的天哪!”接着是光脚在地上蹒跚行走的声音,一个女孩抽泣着摸索门的位置。门开了,没有合上,外面长廊里发出昏暗的黄色灯光。但是,这一切对埃兹拉·格林德尔都毫无意义。他宁愿看着红宝石色玻璃杯里小小的烛焰,忽上忽下,忽明忽暗。他躺了很久。 楼下正门狠狠地被摔上了。但是,一切都无所谓了。他呻吟着转过了头。 左臂麻木了,一面脸也整个僵住了。他坐起来盯着他。这间暗室里,曾经有一位女孩的身体。是多莉的。她是新娘。这是他的婚礼。卡尔里斯牧师—— 慢慢地,一点一点地,他回忆了起来。但是,打多莉的人真是卡尔里斯牧师吗?还是某个附在他身上的恶灵? 格林德尔站起身来,艰难地保持着平衡,接着摇摇摆摆地朝门走去。一条腿麻了。他在一座房子的走廊里。楼上有一个房间。 他抓着栏杆,迈出一步,但又倚着墙跪倒了。他拖着几乎没有感觉的左腿,一步步地爬行着。他有事要去楼上,衣服还在上面。但大家都不见了——散形了。 他总算到了绿墙房间,吃力地爬起来,大口喘息着。之前发生了什么?他的衣服还在衣柜里,得穿上了。婚礼。新娘。多莉。他们团聚了,就像斯坦之前说的那样。斯坦顿——他去了哪儿?斯坦顿为什么要这样子离开他? 格林德尔对斯坦顿生气了,挣扎着穿上长裤和衬衫。必须坐下歇会儿了。多莉显灵了。除了多莉,她的多莉,还能是谁回来呢?她或许还活着?然后回到了他身边?这是梦——? 但是,他们都不见了。 眼镜、钱包、钥匙、雪茄盒。 他一瘸一拐地回到大厅,又得往下走楼梯,好像有一英里那么远。挺住,要挺住。安迪!安迪在哪?他为什么这样留他在这座房子里?台阶这么多,腿还受了伤!格林德尔突然火从心头起:他会不会被绑架了?被枪打了?脑袋被砸了?亡命之徒是有的——暴徒们越发猖獗了,甚至就在这里,就在今晚,先生们,当我们享受着雪茄,还有……摘自某段演讲。 暗室的门开了。 格林德尔感觉二十年的岁月落在他身上,像毯子一样。老了二十岁。他站着朝黑暗里面看。那边有个壁龛,一点绿光还落在地上。 “斯坦顿!多莉!斯坦顿,你在哪里!” 在房间里走到一半,他跌倒了,最后他是爬到光亮旁边的。但是,它不像多莉那样湿润芬芳,摸起来倒像某种织物。 “斯坦顿!” 格林德尔划亮一根火柴,找到了墙上的开关。在灯光下,光雾其实是一条从凹室黑帘后面延伸出来的白绸。 但是,斯坦顿打了多莉啊! 他把帘子拉开,里面是躺椅。好了,也许恶灵现身时,斯坦顿倒在后面的壁龛里——今天是星期四吗?我怎么把董事会都给误了。我不在他们也会开的;会议太重要了。我应该出席的,在格兰杰福德给大家做定海神针。不过,罗素会在的,他这人可靠。但是,光凭罗素一个人,怎么能说服众人认可我们的有色人种劳工政策呢?竞争,竞争,自然是竞争。格兰杰福德完了。 躺椅旁边的地上放着一个胶木面板的控制箱,上面有几个开关。格林德尔按下了一个。 头顶传来了微弱的、鬼魅般的西塔琴声。又按了一下,音乐就停了。 他在灵媒的躺椅上坐了一会儿,把控制盒放在膝盖上,导线从盒子的黑色天鹅绒外罩下面伸向墙壁。按下另一个开关是巨大的心跳声和猎猎风声。“哈瑞—奥姆!” 听到克里希那的声音后,他把开关按了。开关的响声似乎开启了他的思考。灼热伤人的灵感一闪而过,他全都明白了。他真是处心积虑啊,营造出灵修的光环,用暗示来蒙蔽他,伪造出来的奇迹。 多莉——上天有灵,这个十恶不赦的混蛋是怎么知道多莉的?这么多年来,我从没提过她的名字,连李特尔医生也没有讲。哪怕是心理医生也对多莉和她的死因一无所知。 这个恶棍一定是真的能与鬼神沟通,要么就是邪恶的心灵感应。这年头多么可怕:黑心肝加上特异功能。也许李特尔医生能够解答。 下楼。一定要下楼。电话,在那个恶魔的办公室里—— 总算到了。 “安迪?我没事,就是话说不利落,半边脸不能动了。可能是神经痛吧。安迪,你行行好,别打岔。我跟你说了,我没事。我在哪里都没关系。闭上嘴巴听。给我接萨缪尔医生。把他从床上叫起来,在家等我过去。两个钟头以后。我要做体检。嗯,就今晚。现在几点了?让罗素也过去。我要问清楚今天上午会开得怎么样。” 电话线另一边已经抓狂了,格林德尔听了一会儿说道:“不用在意,安迪。我只是——出差了。” “老板,我就一个问题,你跟那个灵修牧师在一块吗?” 老板的声音比之前清楚了。“安迪——你不准在我面前提那个男人的名字!这是命令。你,公司里的其他人都是。明白了吗?还有,不准任何人问我这两天去了哪里。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。就这样。” “行,老板。这戏就算谢幕了。” 他又打了两通电话,一通是叫车的,另一通是打给莉莉丝·李特尔医生的。他脑子里还有一块黑箱子,除非安全抵达李特尔医生的办公室,否则他根本没有胆量把它打开。 莫莉没有回去找衣服,她穿上鞋,裹好外衣,拿着钱包就逃离了这座可怕的房子,一路跑回了家里。 公寓里,小鬼朝她喵喵叫,但她只是随便拍了它一下。“现在不行,小心肝。妈妈现在得撤了。我的天哪!” 她把旅行箱搁到床上,能看到的细软全扔了进去。她一边哭得梨花带雨,一边穿衣服:抽屉里摆着的第一件短裤、第一件胸罩,还有衣柜里拿上的第一件连衣裙。接着,她把箱子合上,又把小鬼装到大纸袋子里。 “天哪,我得赶快了。”跟他们装傻,问名字就编一个爱尔兰的。“真得赶快了,找个地方。斯坦——啊,我诅咒你,诅咒你,诅咒你,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脏!你有多脏,他就有多脏,你个卑鄙的骗子。啊——爸爸——” 旅馆工作人员对小鬼很好。她坐等警察来抓自己,结果却什么都没发生。她在Billboard上找到的戏团地址也是对的。第二天清早,她就收到了回电: 付讫缺人宝贝盼归——吉娜 牌十五 正义 一手持天平,一手持利剑 莉莉丝打开门,两人进到办公室里,她在桌后坐好之后才温柔地问道:“她做了吗?” 斯坦已经把牧师的围领和翻领脱了下来,身上在出汗,嘴里像塞了棉花似的。“她一开始都好好的,可后来搞砸了。我——我把他俩都打晕以后就自己走了。” 莉莉丝眼睛半闭:“有必要吗?” “有必要吗?我的老天爷!你觉得我不想悄悄溜走?那个老混蛋就像发情的公马一样。我把他俩都扔在那边,然后就走了。” 莉莉丝正在戴手套。她从包里取出一支香烟。“斯坦,我可能过一阵子才能再跟你见面了。”她把板子挪开,然后拨了密码盘。“他可能要来找我——我会尽力说服他不要抓你。”她把“鱼饵”和两个棕色信封都放在桌面上。“这些我不想留着了,斯坦。” 等他把钱揣到兜里,莉莉丝笑了。“不要惊慌。几个小时以内你都是安全的,他还没法来对付你。你打他有多狠?” “就是推了一下。我觉得他没完全过去。” “女孩伤得有多重?” “老天爷啊,她没有受伤!我就是把她扔到了地上,她很快就会醒过来的。要是她一直虚弱无力,那倒是给老蠢货出了个难题:该拿她怎么办呢?要是她好了,肯定会直接回公寓等我。她有的等了。我已经把箱子放到上城区的存包处了,假证件什么的都有。莫莉有点儿脑子的话,就该公开宣称他在黑暗的降神室里袭击了她,然后跟他要一笔封口费。老天呐,我之前怎么没想到这招?不过事已经黄了,我得跑路了。” 他抬起莉莉丝的脸,亲了她,但她的双唇冰冷而平静。斯坦低头盯着她的眼睛。“亲爱的,我们重逢真的要很久了。” 她站起身来靠近他。“不要给我写信,斯坦。也不要喝醉。有必要的话,可以吃点安眠药,不过千万别喝醉酒。你答应我。” “没问题。你往哪给我写信?” “扬克斯市查理酒馆总收发处。” “亲我。” 这一次,她的嘴是温热的。 在门口,他一只胳膊将她抱住,另一只手揉她的乳房,又亲了她一次。接着,他突兀地抽身离开,表情机警。“等等,亲爱的。他会沿着事情往回想的,是谁把堕胎这件事捅出去的呢?他会马上想到你的!来吧,宝贝,咱俩都得跑路了。” 莉莉丝尖声大笑两声,就像狐狸一样。“他不知道我知道这件事。我是从他不愿说的事情里面推断出来的。”她的双眼依旧带着笑意。“亲爱的,你不用管我了,你就告诉我——”一只戴着黑手套的手按住他的胳膊。“告诉我,你是怎么让那台精密衡器移动的!” 他咧嘴笑了,一边轻快地出门,一边回头对她说:“扬克斯。” 不能坐车。出租车司机很会认人。地铁坐到中央车站,正常走到最近的出口。十五万啊。老天爷,我自己都能雇一批私人警卫了。 在车站下面的更衣室里,他打开旅行包,拿出衬衫和休闲外套。里面有一瓶五分之一加仑装的轩尼诗,他把瓶盖拧开,喝了一小口。 十五万。他身穿内衣站在地上,裹上了有十二个兜的背心。接着,他又取出一大卷钞票,都是在教堂骗人得到的。他要拿一张五十、几张二十的,剩下的放回去。 他把钞票卷上的橡皮筋解下来,先拿走一张五十,然后是一张一块,又是一张一块。他可没把一块往“鱼饵”里面塞啊!那天晚上在莉莉丝的办公室,他难道往里面加了点钱?一块! 他把“鱼饵”全部摊开,一张张过了一遍。然后,他转过身来到洗手池上的灯底下,又数了一遍。除了最上面的一张五十,下面全是一块! 斯坦眉毛开始发痒,拿指节蹭了蹭,手上满是钱味,还有那个女人身上的香水味。 斯坦顿大师又喝了一口白兰地,小心地坐到更衣室的白长椅上。事情怎么搞成了这个样子?清点发现只剩下了三百八十三美元。以前可是有一万一啊——还“鱼饵”?老天爷啊! 钱撒在地上他也不管,他拿起一个棕色信封疯狂地撕扯着,把大拇指都割破了。 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,服务员穿着白帆布裤子从门后出现了。“先生,你没事吧?” “嗯,我没事,没事。” “这一摞应该都是五十元大票——” “先生,你好像有点晕啊,没事吧?” 老天爷啊,让我一个人静静。“我不晕,挺好的,我已经说过了。” “好的,先生。我就是好像听到有人自残。上个礼拜,这边就有人自残,我只好从门下面爬进去,把他按住。然后叫了保洁,把他弄出来的血好好拖了一遍。” “你行行好,让我把衣服穿上!”斯坦抓起散落在脚下的一张一块钱,从门下面递了出去。 “哎呀!谢谢你,先生。谢谢你!” 斯坦把棕色信封撕开。一块! 另一个信封粘得很结实,他用牙才弄开。还是一样,厚厚的一叠一块钱! 天堂来信教会创始人紧紧攥住一把钱,双眼在地板瓷砖之间的黑色缝隙之间游走。他发出了一声咳嗽般的大吼,举起拳头,拿皱巴巴的钱狠狠朝额头砸了两次。接着,他把钱扔到角落里,然后把洗手池的两个水龙头都拧开,把头放在水槽里,感受着水的冲击。他放声尖叫,穿过水流,直刺耳膜。他吼到横膈膜疼了才停下,最后瘫坐在地上,把毛巾塞到嘴里用牙撕扯。 最后,他勉强站起身来,拿起白兰地就往嘴里灌,直到呛住才停下。在无情的镜子里,他看到了自己的样子:头发一绺一绺,双眼血红,嘴巴扭曲。苍天啊! 狸猫换太子。 他站着,摇摆着,湿发打在眼睛上面。 莉莉丝·李特尔医生说:“请坐下,卡尔里斯先生。” 她的声音冷淡平和中带着哀伤,公事公办,就像打字机一样。 他摇起了头,摇个不停,好想要对一长串问题说不似的。 “我已经尽力了,”哀伤的声音透过烟雾说道,“你第一次来的时候情况很不好。我希望发掘焦虑的根源,从而缓解你的严重抑郁。好吧——”戴着星彩蓝宝石的手挥了一小下。“我失败了。” 他开始用手指摩擦桌面,倾听着汗水滴在桃花心木上微弱的声音。 “你听我说,卡尔里斯先生。”医生向前靠过来,看上去很诚恳。“这些幻觉只是你病情的一部分,你要努力去认识这一点。第一次来我这儿的时候,你正深受负罪感折磨着,这与你父亲有关,还有你母亲。你以为自己干了这些事——或者说,最近在你身上发生了这些事——只不过是你童年负罪感的投射。我说清楚了吗?” 房间好像在摇晃,台灯的光圈重影了,随着墙面的隆起而前后交叉滑动。他摇了摇头:不。 “象征意义很明显,卡尔里斯先生。你潜意识里有弑父的欲望。你从某个地方——我不知道是哪里——挑了个名字,格林德尔。他是权势熏天的工业大亨,你把他和自己的父亲等同起来。你对长着白胡子茬的老人有一种特别的反应。它让你想起死者脸上长出的真菌——在你的希望里,死的人正是你父亲。” 医生的声音现在极轻极柔,亲切温暖,令人无言以对。 “小的时候,你见过母亲交媾。于是,在今晚的幻想里,你以为自己看到了格林德尔在与你的情妇交媾。前者是父亲意象,后者代表着你的母亲。这还不算完,卡尔里斯先生。心理治疗开始后,你对我也产生了移情——你把我也视为你的母亲。这就解释了你对我的性幻想。” 他拿手搓着脸,手掌往眼睛上砸,指头拽着头发,卷曲撕扯,疼到最后才将几乎僵住的肺部解放,深吸了一口气。单调的词语和念头在他头脑里反复不断,直到失去意义:格林德尔,格林德尔,格林德尔,格林德尔,母亲,母亲,停下,停下,停下。声音就是不肯停下。 “你还有一件事必须要面对,卡尔里斯先生:这件事正在把你毁掉。问问你自己,为什么想要杀死父亲。为什么这个欲望里有这么多负罪感?我是你的母亲意象,但是,在你的幻想里,我既是你的情妇,又是一个欺骗了你的窃贼,你想想,这是为什么?” 她已经站起来了,身体趴在桌子上,脸离得他很近,说话声很温柔。 “你想要与母亲交媾,对不对?” 他又抬手挡住了眼睛,嘴巴张开,好像有话要说,可能想说是,可能想说不是,也可能既是又不是。但是,他嘴里只有“呃—呃—呃—呃”的声音。紧接着,他身上所有的苦痛似乎都集中到了他的右手手背上,那里像被蛇狠狠地咬了一下。他放下右手,盯着医生,眼睛一瞬间恢复了聚焦。她正在笑。 “还有一件事,卡尔里斯先生。”她将烟圈吐出。“你说在密西西比州杀死的那个男人,我起初以为只是另一个与父亲意象相关的幻觉。但是,经过一番调查,我发现事情是真的——彼得·克鲁姆贝因,密西西比州波利。我明白,知道至少这件事是真的,你感到很高兴。查起来并不难,毕竟过去也没多少年,对吧,卡尔里斯先生?” 她突然转身离开,拿起电话,声音柔和清脆了许多。“卡尔里斯先生,我这里该做的都做了,不过你必须住院治疗。这些幻觉——我们不能放任你四处乱逛惹麻烦。把你交给我吧,你可以完全地信任我。” “是贝尔维尤医院吗?帮我接精神科,谢谢。” 门铃响了,门厅那边传来门闩的声音。接着,接待室的门开了又关上。有人来了。 他用外凸的眼睛看着她,身子往后退,嘴巴张得大大的。我要跑。有人。危险。 “精神科吗?我是莉莉丝·李特尔医生。请派一辆救护车来……” 他摔门而去,将她的声音打断了。 跑。街上。躲起来。他紧紧握住把手,把门顶着,这样她就不能跟出来了。 梦。噩梦。幻觉。不……全不是真的。舌头……赤裸……谈话……钱……梦……噩梦。 木门的对面,他微弱地听见里面电话挂了的声音。门闩咔哒一响……接待室。又是她的声音。“请进,谢谢。” 沉默。 他不假思索地吸着右手手背,上面有一块红印,挺疼,好像是烟蒂烫的。 安全?有人来了!我要跑—— 外面又传来一个声音。音调很高。是一个男人。“医生——简直是一团糟……” “请在沙发上躺直,我帮你把眼镜取下来,格林德尔先生。” 牌十六 恶魔 恶魔蝙蝠般的翅膀下,恋人身带锁链站着 星形的玻璃舞池上,人们正翩翩起舞。现在,乐队奏起甜美情歌,房间里的灯暗将下来,脚下的舞池却发出了光,照亮了女孩们的短裙。她们的脸看不清了,衣服却从下到上显了个通透,就像X光一样。舞伴领着她们在舞池和暗处游走,引逗得阵阵尖叫和俏笑。 房间的一角,读心师在椅子上坐起来,一只手扶住椅背。“先生,谢谢你,还有你美丽的女友。感谢你们赏光,还有这杯酒。你懂的,我还有别人在等着呢……” 喝醉的男人从桌子上滑了一枚一美元银币过去,读心师用手指夹住,转瞬间便没了踪影。他鞠了一躬,转身离去。 女孩暗笑一声,喝酒的时候杯里咕嘟咕嘟响。“老公,他是不是骗子呀?”接着又笑了起来。“好了,亲爱的,他说的你都听到了!他说:‘所谓生意头脑,就是给别人最想要但之前被关在笼子里的东西。’你听见他怎么说了,老公。他这话什么意思啊?” 男人用浑厚的声音说道:“亲爱的,想什么就写什么。你懂的,怎么都行。哎呀,亲爱的,真漂亮,你的这双——”他想起读心师让他藏在腕表带底下的纸片,于是取了出来,展开来想要认真看。女孩划了根火柴。 她的笔迹很潦草,点都是用圆圈代替的:“老公会给我买那件红夹克吗?”他盯着纸片,咧嘴笑道。“好呀,宝贝。什么都给你买。你知道的。咱们过去吧——去你家。来趁我还能——还能来——”他放了个屁,却没有注意到——“事。” 在酒吧里,斯坦又点了一小杯。就算已经醉得朦朦胧胧,那个疯狂的念头还是盘踞在他脑子里。这酒吧还能开多久?越来越差劲了。那个头发亮晶晶的混蛋——私家。私家。私家消息。私家调查。私家报道,私家殴打。私家杀人? 念头在脑子里来回打转,扭曲,酒劲上头了。老天啊,我为什么要跟那个老混蛋打交道?我怎么知道莫莉会——唉,怎么又来了。 服务员走上近前说道:“十八桌,兄弟。女的叫埃瑟尔。嫁过三个老公,有淋病。她身边那个男的是打鼓的。情场老手。” 斯坦顿把酒喝完,服务员从身边经过时,往他马甲里塞了二十五美分硬币。 往桌上走的时候,斯坦看到酒吧老板海军蓝衬衫的袖子撸了起来,金黄色领带也摘了下来,正跟两个穿着皱巴巴正装的男人说话。两人都戴着帽子,脖子很粗壮。 一股凉意顺着他脊背往下,背心里面好像有风灌了进去。真冷。天哪,他们来这儿了。格林德尔。格林德尔。格林德尔。老头的势力像一对蝙蝠翅膀似的笼罩全国,黑色的翅膀,冰冷的翅膀。 斯坦慢慢朝屋后走去,躲在隔墙后面挤进厨房,接着走进鹈鹕酒吧后面的小巷子里,一出来就撒丫子开跑。他连回去拿帽子的胆量都没有了。老天啊,我真该把它挂在后门旁边的钉子上。不过,他们下次肯定会把后门封上的。 总是不同的面孔,不同的人。他们肯定在每个州都雇了私家侦探,每个人都不一样。安德森坐镇围着铁丝网的堡垒,用上百万美元编起一张大网,像蜘蛛似的,只为了干掉一个人。墨西哥。要是想摆脱他们,我只能越境了。三千英里,美国横跨三千英里,还是无路可逃。这些家伙怎么这么快?读心师——他们肯定在逐个追查读心师,然后取一根头发看是不是金色的。 黑暗的屋顶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,悠长而哀怨。斯坦躲进另一条小巷,靠在墙边,听着自己心脏的狂跳声,努力调整呼吸。莉莉丝。莉莉丝。两千英里外的地方,那根看不见的金线还在,一端就深埋在他的脑子里。 鹈鹕酒吧里,老板在说:“快滚。你回去告诉麦克因泰尔,我不要他的烟,也不要别的姑娘,那个看衣服的女孩我要定了,多少钱都不卖。” 牌十七 隐者 老者追随着提灯里星星的脚步 纸牌在火光中落下,形成了十字图案。斯坦牌发得很慢,盯着它们落下。 沟把风挡在了外面,沟里烧着火,最近的道路也有四分之一英里远。周围的原野上满是已经发脆的、高高的野草。野草一直长到沟边,火光照出它们的黄色,天空中繁星点点,遥远而没有温度。 皇后。头戴星辰后冠的她在朝他冷笑,手持顶端是金球的权杖。长袍上绣着的石榴看上去跟草莓似的。她身后的树笔直挺立,就像破败小镇的剧院布景里的树一样。她脚边是丰收的麦穗。丰收的味道。坐着的躺椅上有爱神维纳斯的符号。丰收的味道。 他们都是怎么想的?这些混蛋。急匆匆地来到这个世界上,却老是有这些混蛋在旁边。混蛋。汽车装潢。丝绸抽屉。攒起来的手绢……两亿一发…… 火对面坐着个胖子,正用夹子从灰烬里举起一个冒着热气的罐子。“兄弟,来一罐?咖啡好了。” 斯坦把烟灰弹到另一个罐子里,用毯子把罐子裹上。“好呀,伙计。” 咖啡喝下去后,肚子里又开始翻江倒海。老天啊,我需要酒。但是,怎么才能独吞呢?他可不想让那个混蛋喝。 他把瓶口从大衣里悄悄拿出来,假装研究牌面。月光洒在冒着热气的罐子上。 聒噪的流浪汉扬起了头。“天哪,天哪!哪里来的,这么香?”他的声音跟砂纸似的。“是麦酒吗?还是几滴——啊,耳朵后面最不露声色的暗示——那最珍贵的精油,‘烂酒香精——你从来不知道她抹上了它,直到……太晚了?’来吧,金发小子,快把酒给我!” 斯坦微笑着说道:“行,行,伙计。我本来准备晚点跟你说的。我正在等另一个伙伴。他正在外面扎钱呢。” 胖子把那瓶烂酒拿过来,用眼打量一番,然后正好喝掉一半,递给斯坦,他又回到了咖啡旁。“谢谢你,伙计。现在你就一个伙计,我。趁着没有别人来,咱俩赶紧都解决了吧。”他抬起胖身子,盘上腿,喝了一大口咖啡,喝得都从冻得发蓝、闪着光的面颊下流淌下来。胡子两天没刮就跟海盗颇为神似了。 胖子把罐子放在膝盖上,擦了擦下巴,舌头绕着嘴转了一圈,接着说道:“对了,伙计——把那瓶都干了吧。要是真有不速之客怎么办?”他口齿已经不太清楚了,脑袋靠在一边,扬起乱蓬蓬的眉毛。“他会发现两个醉醺醺的人——就跟女仆放假似的。陈年老尿,要就拿去吧,哈哈。”他嘲讽似的摇起了头,脸颊上的肉也随之摆动。然后,黯淡的脸亮了起来。“他也没准是个无价珍宝呢,我是说客人,就是那种会做菜的(宝贝就得给这种人留着),一叫就能过来,跟你进厨房,随手就能做几样美味小菜。” 斯坦又把酒瓶拿到嘴边,往上一斜,粗劣的威士忌就顺着齿缝流进嘴里。他感到痛苦不已,但还是喝完了,把酒瓶子塞到杂草里面。 胖子又往火里添了根柴,然后蹭到斯坦身边。“你这是什么牌啊,兄弟?” 男人的衬衫很干净,裤腿也没磨破。大概也阔过吧。翻领上有个小小的船舵标识,是一家帆船俱乐部的。 斯坦直视着他的脸。“朋友,你是见过世面的人。我能感应到你当初是坐办公室的,地上铺着豪华地毯那种。我看见了写字楼的窗户,里面有植物。是小雪松吗,在窗框里?” 胖乎乎的流浪汉站起来,往自己的罐子里倒咖啡。“雪松每个人都有。我有个更好的主意——一个灵感。草丘——就是普通的草坪。不过,我要跟你说的可是天才,天才。你猜我要往里面放什么?蚂蚱!深夜里,我把客户带过去,下面的城市漆黑一片。他从窗口退开,认真听。你简直不能相信自己是在城市里。”他低下头看,表情紧绷。“等一等,兄弟。你怎么知道草坪的?” 斯坦顿大师浅浅一笑,指着面前的纸牌。“这是吉普赛通灵师用的塔罗牌,是古代传下来的一套符号,神秘的形象下面掩藏着上百年的古老智慧。” “你拿它们做什么?算命?”粗粝的声音里敌意消失了。 “接收感应。你有两个孩子。对吗?” 胖子点了点头。“老天在上,我以前是有过。那个婊子成天在外面鬼混,希望他俩还好好的。” “你的第三任妻子?” “嗯,是的。等一下。你怎么知道我是娶过三个老婆的卢瑟?” “我读了你的心,朋友。塔罗牌有凝聚心神的作用。好了,你要是希望我继续,那我就接着讲,只要二十五美分,等值物品亦可。” 流浪汉挠着头皮说:“好,兄弟。你继续吧。”他把一枚二十五美分硬币扔在纸牌旁,斯坦捡了起来。五张牌。收好然后洗牌,胖子左手自己切牌。 “你看,第一张是隐者。老人倚在手杖上,跟随着提灯里燃烧的星星。这就是你的使命,你一生的使命,总在追索近在咫尺的东西。一开始是财富,接着是爱情,然后是安全感,你自己还有其他人。但是,厄运降临在你的身上。你的身体里有东西在朝相反的方向拉扯。你晚上坐火车回家前总要喝上五六杯。我说的对吗?” 黑脸瞪着眼睛,点了点头。 “隐者牌代表寻找。寻找答案。” “再来,兄弟。”从语调里听,胖子已经服了,而且感到绝望。“我当年脑子真是被驴踢了。” 斯坦闭上眼睛。“人来到世上,不过是盲目摸索的虫蚁。他知道饥渴的滋味,他害怕噪声,害怕坠落。他的一生都在逃离——逃离饥渴,逃离命运的雷霆。从出生的那一刻起,他就在呼啸的时间中坠落,坠落,落向黑暗的深渊……” 流浪汉站起身,警惕地绕着火堆转圈,审视这位通灵师。说错话很容易招来报应——这个人手里可是还端着热咖啡呢。 斯坦顿大师大声地自言自语。威士忌下肚,后劲已经上来了。醉酒后的人是快乐的,也是愚蠢的,舌头不再受大脑控制,想说什么就说什么。他本来可以坐下休息,让舌头尽情地跑火车。干吗要动脑子去读一个白痴的心?就算在做广告的骗子里面,这人大概也是最狡诈、最虚伪的那一类吧?舌头跑火车。舌头啊,老朋友,男人排行第一的朋友——女人排行第二的朋友。我到底都在说什么? “……我们来到世上,就像原野的晨风。我们就像一盏灯,走的时候,黑窗里涌出一股气就灭了。活着的时候,我们从一张桌子到一张桌子,从一瓶酒到另一瓶酒,从一张床到另一张床。吮吸,咀嚼,吞咽,舔舐,把生活弄成一个变——变——变形虫,可恶!我们就像困在火柴盒里的癞蛤蟆,别人把我们放出来,我们就蹦啊蹦,跳啊跳,那个人总是在我们身后。他追累了,扑上来,我们就死了,五脏六腑喷得到处都是,都喷在慈悲天意的脚背上。哈哈,狗娘养的!” 世界开始旋转,他睁开眼睛,努力保持平衡。胖子早就不听了。他背对火堆站着,朝火光照不见的地方扔着小石子。 转过身后,他说道:“一条倒了大霉、浑身跳蚤的癞皮狗想来蹭咱们的火堆哩。臭气熏天的讨厌鬼。我恨它们!它们走过来,鼻子四处嗅着,趴倒在地,老爷行行好!我恨它们!奴性!总在你周围晃悠,你挠挠它们耳朵后面,它们就千恩万谢地往你脸上扑。” 斯坦顿·卡尔里斯说:“我的朋友,狗曾经给你带来过伤害。我觉得那条狗不是你的,而是另一个人的——一个女人的。” 流浪汉身形敏捷,恍似发福的运动员。现在,他正站在斯坦身旁,双拳紧握,说话的时候指节跟爆豆一样。“当然是狗——低三下四,奉承恭维,吃屎丧天良的混账狗!它当然是一个女人的,你个混蛋,疯子!这条狗就是我!” 两人一动不动,姿势就像画册里的雕塑似的。唯一动态的元素就是火光,照在杂草和两人脸上,跳动,闪烁。胖脸黝黑痛苦,金发瘦脸一片白板。 头顶沟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,两人都转过头去看。一只瘦骨嶙峋的狗正往沟里走,颤抖着朝热的地方凑,尾巴低垂,夹在两腿之间,双眼翻个不停。 斯坦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。“来,狗狗。来我旁边。” 狗听到友好的声音,喜悦地叫了几声,撒着欢地往斯坦那里跑。就在它就要到斯坦身边时,那个矮胖的流浪汉飞起一脚,把它踢到天上。它扭动着,尖叫着,四脚着地掉在火堆中央,然后就窜进黑暗的夜幕中,撒下一路着了火的狗毛。 斯坦把咖啡泼了出去。火光照耀下,咖啡闪闪发亮,溅到了胖子的眼睛里。胖子踉跄退了几步,拿袖子擦了擦眼睛。接着,他低下头,脸颊搁在左肩上,脚下游走,左拳向前,右拳半握,做出保护头部的样子。胖子用轻柔、有教养的声音说道:“兄弟,把手拿起来。接下来的三分钟你可要不好过了。我就跟你打三分钟,然后送你去梦想王国。” 卡尔里斯牧师俯下身子,好像得了腹绞痛似的。他呻吟着把身子向前探,胖子把双拳往下移了一英寸。这已经够低了。 斯坦迅速从火堆里捡了根柴火,然后冲刺过去,用着火的一头扎向对面胸骨下方的位置。胖子摇晃着重重倒下,就像装满沙子的假人。 斯坦看着他喘息的样子,接着把火炬捅到他张开着的嘴里,体味着牙齿破碎的感觉。 酒精让他头脑空空。在无垠的天空下,他孤独而又寒冷,如同鼻涕虫、蝌蚪一样赤裸。脚步的阴影似乎正在接近。斯坦跑了。 远处,他听到了笛声,于是他跑得更快了。他跑得歪歪扭扭,腿侧吃疼。老天啊——塔罗牌。我把它落在火堆边上了。又是一个指向卡尔里斯牧师的线索。 一列货车慢了下来。他跑得喉咙像火烧一般,看着前方的黑暗,寻找铁路线上哪里能有遮蔽的地方。铁梯从他身边一闪而过,他想去抓,却从没抓住。车要提速了。 棚车车厢的门朝着他打开了,于是他奋力想跳上去。 接着,一阵恐慌向他袭来。他知道自己没上去,正挂在车厢上悠荡。这时,车厢里伸出一只手,抓住他的肩膀,把他从半开半闭的门边儿上拉了进去,泥土在他脚下飞扬。 现在,货车正全速前进。 牌十八 时间 天使一只脚踩在地上,一只脚踏在水中,将杯里的永恒之水倒进另一个杯子马里兰州的一个停车场,一排排挡风玻璃、镀铬把手、曲线柔和的珐琅挡泥板上闪烁着阳光。 辛辛那提·伯恩斯把老敞篷车停好,莫莉则站在碎石地面上喊着:“往左,亲爱的,再左。” 他把车钥匙抽出来,结果掉到了两辆车之间。辛希[11]说道:“你个小东西!小混蛋!你说你混不混?混不混?”他把孩子高高举在空中,逗得孩子叫了起来。 莫莉赶忙跑来。“辛希,你拿钥匙,我抱孩子。”他把婴儿递给她,婴儿从老赌徒的外衣口袋里拽出一块湿巾,耀武扬威地挥着。 “来,宝贝。让爸爸好好捡钥匙,别踢妈妈肚肚了。” 大个子把婴儿扛在肩上,把帽子交给莫莉拿着,然后往看台上走去。赌徒把孩子挪挪位置,看了看手腕上的秒表。“时间还多着呢,亲爱的。咱们押的是第三场。” 他们在路上买了蔓越莓雪葩。辛辛那提突然说:“莫莉,你抱着咱家小天使。圣路易斯的杜威来了。” 它从场后优雅地走来,跟着一个身穿泡泡纱外套、表情阴郁的宽下巴男人。辛希拿了一盒火柴,用粗壮的、指节长着红毛的手指夹住,动作很温柔,好像在穿针引线似的,然后把一根火柴插进了杜威的蹄铁底部和马蹄之间。划着火柴后,他蹑手蹑脚地退了几步,然后大步朝着妻子和儿子走去,娘俩正在冷饮店后面看着他。 火柴燃尽的时候,长脸骑手像是被绳索拉起来一样一跃而起,开始拍打自己的脚。 莫莉、辛希和小丹尼斯站在冷饮店的角落周围,看着场内的情景,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。 莫莉把雪葩也扔了,丹尼斯一见妈妈的扔掉了,也开心地把自己的扔掉了。 “哎呀,怎么了这是?”辛希晃荡着兜里的零钱说,“你接着看,我等会儿来找你们。” 回来的时候,他手里捧着四杯雪葩。“来,宝贝们——舔一个,扔一个。杜威可是‘舔’火的好手。它马蹄子上被人放火得有一千次了吧。我自己动手起码也有十来次了。咱们上看台吧,宝贝。我先把你们安顿好,然后就得去看这个小浪蹄子上第三场了。它命大着呢,你真是太纯洁了。你不知道,这是爱尔兰人的把戏。它要是摔断腿了,咱们可得找那个混蛋说道说道。管他呢,反正咱们应该收手了。每天早晨我醒来,满眼都是那个墙纸,我就想塞给你五块钱。” 牌十九 命运之轮 命运之轮旋转着。天使,雄鹰,狮子,公牛 斯坦躺在裂着缝的板子上,感受着手肘的跳动,鼻子里满是木板里刺鼻的机油味。火车轰鸣着前行,一路加速。 那双手把他拉了上来,从腋下滑过,然后又帮他坐了起来。“没事吧,孩子?你在下面晃荡,差点就上天堂了。”此人的声音温柔而友善。 他们正从一座城镇的郊外驶过,透过车厢的门能看见外面星星点点的街灯。把他拽上来的是个黑人,穿着牛仔布工装服和外套,在阴影里能看见他工装服围领下的白衬衫。斯坦在他脸上只能看见一个微笑。 站起来之后,他在摇晃的车厢中稳住身形,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指和手臂。“谢谢你,伙计。外面太黑了,我不敢跑快,前面的东西都看不清。” “天这么黑是不方便,连把手都看不见,你几乎什么都看不见。来点儿烟?” 斯坦感到一包烟叶塞在手上。他卷了根烟,然后和那人共用了一根火柴。那是个年轻的黑人小伙子,长得瘦,五官清秀,一头短发。 斯坦吸了一口,烟气从鼻孔里吐了出来。接着,车轮稳定的撞击声让他想起了无望的恐惧,“就这样吧”。他颤抖起来,颤抖得越来越厉害。 “你冷吗,先生?还是发烧了?” “就是抖一抖。我还以为要给你钱呢。” 烟气在黑暗中飘散。月亮升了起来,伴着他们一同前行,在树冠顶上洒下银光。 “先生,你是有活干还是漂着呀?” “漂着。” “不少人都喜欢这样,我就不愿意成天忙破头似的。” “你干什么活?” “什么都干,保洁,打扫卫生的。我开过货运升降梯,我很会开车的。你随便找辆卡车,多大都行,我都能开。我干过服务员,帮厨刷碗。我还会摘棉花。这么说吧,只要想干,没什么干不了的。” “往北?” “新泽西。我想去格林德尔家干。我听说他们在招人,黑人也招。” 斯坦靠在车厢另一边的门上,最后抽了一口烟,朝开着的门外扔掉烟蒂,拉出一道火光。 格林德尔。格林德尔。格林德尔。他大声喊着,努力想要盖过咣当咣当的车轮。“他们怎么突然开始招人了?业务看来不错啊。” 年轻人笑了一声。“业务还那样,招人是因为之前开了一批,新的一批只要黑人,我听说的。” 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懦弱的律师,懦弱的心理医生,懦弱的保安,全都是混蛋。 “你觉得呢?他们把黑人招进去,然后再挑动白人。用不了多久,他们自己就打起来了,就不会管工时长、工资低的事了。” 斯坦半心半意地听着。他爬到角落里,在黑人小伙旁边坐下,抻了抻腿。“来,兄弟,你口袋里面有没有酒啊?” “哎呀,没有。就四个五毛硬币,一口袋必需品。一身轻松才好上路。” 四个五毛。够买十杯五分一杯装的威士忌了。 斯坦顿大师理了理头发。 “朋友,你救我一条命,我欠你一个大人情。” “你什么都不欠我的,先生。你觉得我能怎么办?看着你掉到车底下压成肉饼?别想了。” 斯坦咽了一口浓痰,又试了一次。“朋友,我出身苏格兰家庭,苏格兰人多天赋异禀,有‘第二种视力’。我感谢你,所以想跟你讲讲你未来的一些事情,或许会帮你消灾避祸。” 他的同伴笑了起来。“第二种视力,你还是自己留着吧,它怎么没告诉你差点没搭上货车啊。” “哎呀,不过你看,我的朋友,它让我来到了这个车厢,这个有人会伸出援手的车厢。我知道你在这个车厢里,而且你会帮我。” “先生,你真该去赌马,肯定赚大钱。” “你告诉我。我感应到你一个膝盖上有道疤,我很确定。对不对?” 男孩又笑了。“是啊,我两个膝盖上都有疤。我屁股上还有疤呢。只要是干过活,身上到处都会有疤。我会走路起就开始干活了。我刚到不尿裤子的年纪,就开始在土豆地里捉虫子了。” 斯坦深吸了一口气。他可不能让这个自作聪明的小子爬到自己头上。 “我亲爱的朋友,你这一生里,遇到不顺的时候,有多少次想过自杀呢?” “当然有不顺。每个人都会有觉得自己想死的时候。不过,他们总想着死后还能徘徊在世间,看着亲友们悲痛欲绝的样子,看着自己躺着的尸体。他们并不真的想死。他们只是想让别人为他哭,为他哀号。我以前加入过铁路劫匪,老大老是敲骨吸髓。我抬头,他打我。我不抬头,他也打我,纯粹是为了好玩。不过,我从没想过自杀。我想要自由。我现在得到自由了,我就坐在这儿。老大呢?没过几个月,他脑袋就被铁锨砸开了花,是个发了疯的大块头干的,当初我们都是一起的。老大死了,我才不给他哭。” 一种无形、无名的恐惧在斯坦顿·卡尔里斯的头脑中蠕动。死亡,死亡的故事,残忍可怕的故事在他的皮肤下瘙着痒,直通他的大脑,然后在里面生根发芽。 他逼着自己回到读心上来。“我告诉你,朋友:我看到了你的未来,就像线轴上抽出的线一样,你未来生活的轨迹。我看到了男人,一群男人,他们在威胁你,问你问题。不过,我还看到一个男人,比你大,他会改变你的命运。” 黑人小伙站起身来,又蹲在地上,大腿随着车厢的节奏一起振动。“先生,你以前肯定干过算命,你跟他们讲话一个路数。放轻松。你寿数还长着呢,我告诉你。” 白人流浪汉一跃而起,俯身蹲在敞开的门前,手撑在车厢壁上,望着疾驰而过的原野。火车呼啸着通过了一座水泥桥,河流在月亮下泛着金光,然后就不见了。 “你最好往后站站。你站着看风景,有人可是在停车的地方盯梢,看见你以后就通知前面的人。那些人都藏在高耸入云的橡树里面,等车减速就把你拽下来,扒个精光。” 斯坦猛一回头。“听着,孩子,你把一切都看了个通透。这又有什么意义?什么样的神会把我们放到这样一个可恶的、臭气熏天的屠宰场里?有人喜欢把飞虫的翅膀撕下来。活着,饿着,为了一顿饱饭大打出手,这又有什么用?世界都疯了。越往上的人越疯。” 黑人小伙的声音放低了些。“你说吧,兄弟。把那些混账东西都抛开,过来说吧。咱们路还长着呢,面对面侃侃大山也没什么不好。” 斯坦呆呆地从门前走开,蜷缩在角落里。他想要呼喊,想要大哭,想要再次感受莉莉丝的嘴,感受她压在自己身上的乳房。啊,老天啊,我落到这步田地。我要诅咒她,这个满嘴谎话、把人坑死的婊子。他们都一样的。但是,莫莉,那个迟钝的小番茄。一瞬间,他又想要她了。紧接着是一阵难受——她会附在他身上,把他的生命力抽干。迟钝,天哪,还愚蠢。天哪……妈妈。马克·汉弗瑞,诅咒他的灵魂下地狱,这个偷人的混蛋。妈妈……野餐…… 黑人小伙又开口了,话语声飘进他的耳朵。“……就这么说吧。你念叨什么呢,告诉我呗,反正你以后再也见不到我了。不管你干了什么,我都无所谓。我只管我自己的事。你百分之百会好些的,把负担放下来。” 套我话的混蛋。别理我……他听见自己再说:“星星。几百万颗星星。太空,虚空的太空。没有尽头。腐败的,无用的,无意义的人生,我们被抛进来,又被抛出去,不过是蝇营狗苟,从开始到结束。” “打炮有什么的?没什么脏的,除非你跑到牛棚里面干,染上阴虱或者淋病什么的。没什么脏的,除非你心里面脏。女孩们为了不用摘棉花,每天在外面站十个、十一个小时,都会跟别人干的。脱裤子要钱,没什么好指责的,她还能躺着歇歇呢。” 斯坦涌上来的绝望感已经消退了。刹那间,他又能呼吸了——大石头似乎从心口搬起来了。 “不过,这背后一切的目的——我们为什么被放在这里?” “要我说,我们不是被放在这里的。我们是生长出来的。” “那这整个一团东西是如何开始的呢?” “不需要有开始。一直都在。有人问我:要是没有上帝创世,世界是怎么来的呢?我反问他们:上帝是谁造的?他们说,上帝不需要被造,他一直都在。我就说,那么好,你干吗不把他也放到世界里面呢?世界也一直都在。我觉得这就够了。他们问我:原罪怎么说?是谁把原罪、邪恶、诅咒放到这个世界里的?我说:是谁把象鼻虫放到世界里的?它是长出来的。好了,有的地方适合出坏人,他们就在那里长出来了——跟象鼻虫一个样。” 斯坦努力地听他讲。他开口的时候,声音模糊而扁平。“世界糟透了。最顶上的几个人把钱全都拿走了。你要是想要钱,就得想办法从他们身上抠出来。然后,他们反过来就把你的牙给打掉。你们干的事情难道不都一样吗!” 黑人叹了口气,他递给斯坦烟叶,然后又给自己卷了根烟。“你说得对,兄弟。你说得对。不过风水轮流转。总有一天,人们会聪明起来,同时疯狂起来的。你在世界上总不能单打独斗。” 斯坦抽着烟,看着灰色的烟雾向着门口飘去,摇曳着消失在夜空里。“你听上去是个煽动劳工的啊。” 这一次,黑人小伙朗声大笑。“老天呐,兄弟,其实劳工根本用不着煽动。待遇好的话,他们是煽动不起来的。劳工不需要挑动,需要的是团结。” “你觉得他们脑子能清楚到真去实行?” “他们一定会实行。我知道。” “行,你知道。” 一身牛仔布衣服的小伙沉默了一会儿。他在思考。“你看——你在山岗上种了四块玉米地。你怎么知道玉米会长出来?是劳动人民——黑人加上白人——他们的头脑就像山上的玉米一样在茁壮成长。” 货车开始减速。 老天爷啊,快让我出去吧……这个倒霉的乐天派黑人,敢在狮子洞里面吹口哨。格林德尔……每过一秒,他就离堡垒更近一步…… “伙计,你注点意。车还开着呢。” 火车突然减速,是要停车了。斯坦跳到地上,黑人跟在后面东张西望。“这可不好。这可不该停车啊。哎呀——是突击检查。” 火车两端都亮起了灯,扳道工提着灯在车顶上走;铁路警察手持电筒,照在连杆上,还朝货车里面照。 年轻流浪汉说道:“有点意思——这个局以前从没找过麻烦,这一次怎么从两头同时开始检查了……” 另一辆火车从货车旁边疾驰而过,一边嘶鸣一边发着光,火红的引擎在棚车下面闪耀着,把两名流浪汉的身影照在他们身前的煤渣上。 “来,兄弟,咱们脚底抹油吧。你腿脚快不?” 卡尔里斯牧师摇了摇头。警察正在接近,安德森的大网要收紧了。都结束了。他麻木地爬回棚车,蜷缩在角落里,把脸埋在支起的手肘上。伴着喊声和脚步声,警察上了车…… “嗨,兄——”门外的声音很小,只是勉强能听见。“来呀——别出声,会好起来的。” 沉默。 “再见了,伙计。保重。” 毁灭已经来到了车顶,接着一束光照进车厢里,搜索着各个角落。老天啊,到了——到了。 “来吧,混小子,把东西都放下。举起手来。” 他站起身来,在刺眼的手电光下眨眨眼,然后抬起了双手。 “下来!” 斯坦蹒跚地走到门口,坐到边缘,双脚在黑暗中摸索。一只大手抓着肩膀,把他拽了出来。 车厢顶上,车头机工胳膊夹着刹车杆往下面看。“抓着了吗?” 手电筒后面的一个声音说道:“抓到一个。不过不是黑的,我们接到的消息说是个黑人。” 上面的扳道工用提灯发出信号,黑暗里还传来了汽油手摇车移动的声音。它在加速,斯坦看到上面载满了人——都穿着黑衣服——肯定不是路匪。车停下来之后,他们赶忙下车越过了铁轨。 “他在哪?货车上?谁在搜查货车?” “我们的人在搜呢,放心。” “不过安德森跟我们说……” 就这样。就这样。就这样。 “……这个家伙是黑人,”一个新人走近后掏出了手电筒,“兄弟,你口袋里是啥?” 斯坦顿·卡尔里斯想要说话,但嘴巴却不听使唤。 “手不准放下。等一下。不是武器,是《圣经》。” 他的肺终于解放了,吸了半口气。“兄弟,你手里拿着的可是世界上最有威力的武器——” “放下!”大手高喊道,“可能是伪装成《圣经》的手雷。” 另一个声音很冷酷。“就是本《圣经》。”他把头转向白人流浪汉。“我们在找一个黑人,我们知道他上了这趟车。你要是能提供线索,帮我们抓到他,那就是为正义力量出了一份力,对你可能也会有好处的。” 正义。往兜里揣钱就是题中之义。白胡子茬正义……一美元,二十杯……啊,用他们的剃刀带擦亮,也就是刹车杆…… 他把眼睛瞪得大大的,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光柱。“兄弟,我等着去布道的时候碰到了一个迷信的黑人兄弟。我努力把他引导到耶稣的道路上来,可他对圣言充耳不闻。我最后给他讲了一篇——” “行了,哥们,他往哪去了?他是不是跟你在一个车厢里?” “兄弟,这个迷信的黑人兄弟往车头那边去了。我本来想跟他一起旅行,好跟他讲为我们的罪而死的救主耶稣基督。我在东西海岸之间跑了有十来趟,到处传播耶稣的福音。我现在还只让几千个人……” “好了,哥们,让耶稣歇一歇吧。我们要找一个挨千刀的黑鬼。你看见他往前面跑了?走,弟兄们,散开找。他就在附近……” 长着一双大手的男人跟斯坦顿待在一块,其他人则涌上货车,在车厢之间来回走,最后消失在黑暗中。卡尔里斯牧师已经开始低声絮语,好像在做一场布道,对象要么是隐形的会众,要么是空气。可恶的酥哥已经抛弃他们了;黑人小伙有了一线逃脱的生机。 终于,货车的汽笛响了,连接器动了,车轰鸣着驶向远方。旁边是一列平滑的客车等在铁道上,灯都灭着,只有手电筒的光打在百叶窗、餐车侧面和车厢顶部。 接着,客车也开始移动了。俱乐部车厢驶过时,斯坦透过长长的窗户瞥见了一名身穿白色软呢制服的服务员。他正在开一瓶酒,胳膊上夹着一杯冰块。 酒。老天爷啊,酒。我能喝一口吗?还是算了吧,现在不是喝醉的时候。 铁路警探吐了口痰。“来,哥们儿,我放你走。按理说,我应该把你送进去的。不过,你估计会把整个监狱都弄成圣歌班。来吧,享受自由的空气吧。” 大手把斯坦转过来,推了一把。他沿着铁路堤的一侧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。远处传来农舍的光。酒。啊,耶稣—— 客运快车提速了。俱乐部车厢里,软呢袖子倒了一杯酒,露出一块腕表。晚点十分钟!真是不靠谱,要说出行还得靠飞机。 俱乐部车厢底下,在密密麻麻的弹簧、车轴、刹车棒和铁轮之间藏着一个人。随着车速的提高,弗雷德里克·道格拉斯·斯科特,浸信会牧师之子,黑奴之孙换了个位置,好抓得更紧些。他正一路北上,向着两道高压铁丝网内的堡垒前进。 他双肩靠在车框上,双脚撑在对面,努力在身下一英寸厚的弯曲刹车棒上保持身体平衡。路基在他身下几英寸的地方,车厢压到枕木时就会把他往上一顶。列车不停地轰鸣着。引擎上抛下了几块烧红的煤,他想用空着的手挡开煤块,但还是砸在他厚厚的牛仔布衣服上。列车发出雷鸣般的响声;北上,北上,北上。 格林德尔梦里出现了一位旁观者,身穿工装的旁观者。 牌二十 死神 死神身穿黑甲,祭司、孩童与国王都跪在他的马旁 小贩走过街角,朝大街两边看有没有警察,然后溜进了阴暗的银行大堂。要是雨停了,他没准还能歇一会儿。电影院即将散场,男男女女就要从里面出来了。 第一批观众从他身边经过时,他从外衣的大口袋里掏出一把精美的信封,左手拿着展开给大家看,上面印着圆圈排列的十二星座,闪闪发光,每个星座都是不同的颜色。 他用空着的右手理了理头发,深吸一口气。他的声音很模糊,跟耳语差不太多。“朋友们,走过路过,不要错过,指点人生迷津,保你长寿发达……” 一对情侣停下脚步,他就直接对两人说:“这位小姐,能说一下出生日期吗?不要钱的,你是今天头一个,占星免费……” 小伙子说了句:“算了吧。”然后就走了。讨厌的城里人。 我要酒。老天啊,还得吆喝呢。怎么着也得开五次张啊。 “来呀,朋友们,想知道未来的运势吗?走近点儿,我好跟你仔细说。占星算命,幸运数字幸运日,心里有人看一看,心里无人盼一盼啊……” 人们有反应了。有人盯着他看,有人笑出了声,就是没人停下。 丑恶。他们的脸突然扭曲起来,就像漫画肖像一样。他们似乎脱了人形。有人像野兽,有人像毛蛋里面没发育完全的小鸡仔。他们脖子抻得长长的,而他则在等着他们把眼光落下,落到小路上。 小贩笑了起来,咯咯咯的,先是在心里面偷笑,然后涌了出来,变成朗声大笑,一边笑一边跺着脚。 人群围了过来,他也不笑了,挤出了几个字。“朋友们,你们总算来了。”笑意还没有完全消散,他嗓子眼觉得正受到撕扯。“全套占星算命,诞生石,幸运数字。”笑意一拱一拱的,就像拴在工作台腿上的狗,正奋力挣脱绳索的束缚。来了。“啊哈哈,啊哈哈,啊哈哈,哈哈哈哈哈哈!” 他把手里的占星图拍到大腿上,另一只手则扶在银行大堂的石梁上。大家朝着他笑,跟着他笑,还有的等着他突然停下来,然后转换到推销模式。 一个女人说:“真是恶心!在银行门口这样!太不体面了。” 小贩听见了她的话,软弱无力地坐到了大理石台阶上,任由占星图散落一地,开始捧腹大笑。人群边缘有人闯入,把围观群众往两边推。接着,蓝色裤腿来到面前。 “你被驱逐了。” 警察的脸好像有一英里那么远,跟从井口往下看人似的。 还是那个警察。两美元罚金,驱逐出城。 “哟哟哟!哈哈。哎呦。长官。长官……啊哈哈哈哈哈!” 警察使劲把他拽了起来,好像要把他甩到天上似的。“小子,我让你快滚。你是想自己走着去号子里,还是想躺在担架上去?” 猛地一下,他的手就被扳到身后,走路时得弯着腰才不致手腕折断。他穿过一阵阵的哄笑,世界一片片地掉了下来。这世界是有缝的,人们一笑,这缝就撑开了,露出些微血淋淋的真实,转瞬间又合上了。 “长官,咱们往哪儿走?别,你别告诉我。我来猜。地下室?” “闭嘴,小子。继续走,不然打断你的胳膊。该往哪走就往哪走,你别想跑。” “可是,长官,他们在下面见到过我啊。他们会烦我的。这人怎么老来?不会吗?不会吗?不会吗?你又没拿绳子捆住我的脖子,你怎么知道我不会跑掉?等等月亮吧。雨停了,一会儿月亮就出来了,随时都可能出来。可惜你不明白啊。长官,等……” 他们已经离开人群,拐进了小路。左边是一条巷子,很黑,但另一边有光。警察换了换手,就这么不到一秒钟的时间,小贩就窜了出去。他在空气中奔驰,连脚下踩着的石头都感受不到。在他身后,皮靴正在卵石路上嗒嗒作响。他朝着小巷尽头的光跑去,但是,这里没什么好害怕的。他一生都在这里,在暗巷里奔跑,无所谓的;任何时间、任何地点都一样的,不过是一条小巷,一点光明,身后踩在鹅卵石上的脚步声。但是,他们从来没抓住过你,他们从来没抓住过你,他们从来没抓住过——他双肩挨了一下,身子扑到前面,然后在前方的微光下,看到石头正朝他飞来。他双手张开,左手手指微屈,两个拇指前伸,灵活地在墙上做出两只鸡头的手影:拇指是鸡嘴,展开的手指是鸡冠。 警棍已经打到了他,此刻还在两人之间虎虎生风。就在他手撞到卵石、猛然落地时脖颈后咔的一声的时候,木质警棍脱手了,撞在砖墙上发出脆响。他正要用双手和膝盖撑住身体,一只脚踩上他的肋骨,把他踹到了一边。 大圆脸不见了。警察刚才去捡警棍,帽檐把他的脸挡住了,下面还有衬衫的V领和黑领带。能看到的就这么些了。 他是先听到警棍砸在肩膀上的脆响,然后剧痛才冲破神经的阻塞,在大脑里喷溅四溢,就像喷出的钢水一样。他听到微弱的呼吸声从牙缝里面出来,又把双脚收到身子底下。又是一下警棍,这次砸在肋骨上,把他剩下的半口气也敲了出来。他本来半个身子都支起来了。 这好像是另一个人的声音。“长官……哎呀,耶稣啊……我什么都没干啊……让我歇歇……哎呀,耶稣啊……” “我让你歇。我把你脑袋骨头全砸烂,你个臭烘烘的杂种。你罪有应得,报应这就来了。” 棍子再次落下。这一次,痛意显得苍白无力,慢慢沿着脊椎上溯到了大脑。 世界回来了。斯坦顿·卡尔里斯清醒过来,看到了自己的位置。他看见警察上唇扬起,露出一颗金牙。在身后的微光下,他注意到警察该刮胡子了。他年纪不过四十,但头发和面颊上的胡须已经抽出银丝了。就像尸体上的真菌。就在这时,下面从屁股传来的痛意抵达了大脑,好像一千个玻璃杯打碎在地上;一扇大门敞开了。 斯坦走上近前,一只手揪住警察的翻领,另一只手从面颊下别过去,攥住对面的翻领。接着屈腿护住下体,双手开始紧拉。他听到警棍掉在地上,感到大手正试图掰开自己的手臂,但掰得越用力,他的拳头就卡得越紧。一天没刮的胡子茬像砂纸似的摩擦着他的手背。 斯坦感觉暗巷的墙好像在朝自己的肩膀挤压,双脚离开地面,黑暗沉重地压在他身上。他掌握的性命正顺着自己的双手和手腕流出去。 他身上的大山不再动了,停了下来。斯坦抽出一只脚,把两只脚翻过来,压到警察上面。壮硕的身躯一动不动。他越收越紧,最后指节几乎都要爆开,这才开始把警察的头往石头上撞。咚,咚,咚……他喜欢这个声音。咚,咚,咚…… 接着,他把手松开,站起身来,双手垂在两侧。手动弹不得,不听他使唤了。 一叠占星图掉了出来,散落在石头上,但他没有去捡。他径直朝巷子末端的光亮走去。现在一切都是那么清明,他再也不需要喝酒了。 扒货运列车挺危险的。下次可以试试长途列车的行李箱,搭着篷布的那种。他以前这么干过。 没什么好怕的了。警察已经死了。 我还能再杀他一次。再杀他一次。只要他从身后爬起来,我就再杀他一次。他是我的。我的私家尸体。 他们会把他埋葬的,就像埋葬僵硬的、纠结在一起的手帕。 我还能再杀他一次。 但是,他不会再来了。他死透了。 我还能再杀他一次。 但是,他脑袋烂了,死了。 我能杀了他。 牌二十一 力量 头戴玫瑰花冠的女子徒手按住雄狮的双颚 夜灯下,一名高瘦苍白、黄色头发乱蓬蓬的人倚在篱笆上,看着一对男女种玉米。女子一锄头刨在地里,男的好像没腿似的,用手撑着往前跳,在坡地里面撒种,再把地面平整好。 “等一下,乔。来客人了。” 女人块头很大,一边穿过犁好的地走过来,一边摘掉手套。“不好意思啊,兄弟,冰箱里啥都没了。我现在也没工夫给你做饭。我去趟家,给你拿四个钢镚,沿着路往下走有个餐车。”她停下来喘口气,接着嘶哑地说道:“我的天哪,是斯坦·卡尔里斯!”她扭头大喊:“乔!乔!你快过来啊!” 流浪汉把整个身体都撑在了篱笆上。“你好,吉娜,在广告单上面看到你的。” 男人用手撑地往他俩那里跳着,腰间系着个麻布兜子,腿盘着放在兜子里。他跳起来,然后坐下,沉默地看着斯坦,还是拉撒路式的微笑,好像刚刚死而复生似的。但是,他眼睛里透着警觉。 吉娜把草帽往后一推,回复到平常的声音。“斯坦顿·卡尔里斯,我发过誓的,要是再看见你,我一定要给你点颜色看看。那孩子都快神经失常了,来戏团的时候。我们看她路都走不稳的样子,都觉得她肯定受了伤害。我把她安排去演大切活人的节目,然后她走进去,就那么又走出来了,就是这么不会演。我必须说,你从她身上可是占到便宜了。哎呀,你可是真了不起,大人物,利用她功也成了,名也就了。好呀,你做到了。可是,你又给了她什么好?你别以为我都忘了。”她声音发颤,打了个喷嚏,然后拿工作手套背面擦了擦鼻子。“那孩子多好啊,你却干了什么?最后露馅了吧?招摇撞骗,没有好下场。她已经把你忘到脑后了。我真希望她一丁点都不记得你的事。她嫁了个大款,生了个小宝宝,那宝宝可爱的呀。这都不是你的错。老天呐,你是不是非得看她沦落到妓院里才善罢甘休?” 她停了下来喘口气,然后换了个腔调继续说,“老天爷啊,斯坦,快进屋吧,我给你煎一片火腿。你看着像一个礼拜没吃饭似的。” 流浪汉根本没听进去。他膝盖一软,下巴磕在篱笆上,然后砸到了干草堆上,就像被扶起来的稻草人一样。 吉娜扔掉手套开始翻越篱笆。“乔,下来把门留着。斯坦晕过去了。咱们得把他弄进屋里去。” 她轻松地抱起瘫软的斯坦,朝着农舍走去,他的双腿无力地晃荡着。 清晨的阳光透过厨房溅着油星的窗玻璃照了进来,落在桌边男人的金发上,他正狼吞虎咽地吃着火腿和煎蛋。接着,他停下嘴,喝了一大口咖啡。 “……铁路沿线,那个魔头都是出了名的。光去年,他在地牢里面就活活打死了两个犯人。他在巷子里把我堵住的时候,我就知道自己要完蛋了。” 吉娜从炉子上转过头来,一手拿着平底煎锅,一手拿着翻饼铲。“放轻松,斯坦。鸡蛋还有。我猜你还能再吃点儿。”她又把几个鸡蛋倒进了他的盘子里。 乔坐在门口的垫子上,按州给邮件分类。每次来信都是一大摞,邮递员把信都堆在路边的一个小桶里,桶上面写着:“吉娜—普拉斯基。”他们的信早就用一般的RFD(农村免费邮递)盒子装不下了。 “他拿棍子朝我招呼,”斯坦叉起一大块鸡蛋,看着乔说道,“你来呀,然后我就用了并十字绞,把他紧紧缠住。他去了。” 吉娜拿着翻饼铲的手停了下来,说了声:“我的天哪。”然后,她眼睛瞟了乔·普拉斯基一眼,他却继续沉默地分邮件。 乔开口了:“孩子,要是情况真跟你说的一样,那不是他死,就是你亡。这个日本绞技是杀招。不过,你现在可是惹上麻烦了,斯坦。你快走,悄悄地走。” 吉娜摇了摇头。“哎呀,他好歹得吃饱了才能上路啊。这孩子都饿坏了。再来点咖啡吧,斯坦。可是,乔啊,他接下来该怎么办呢?我们总不能——” 乔的嘴咧得更大了,但是双眼依然暗淡,眼珠向下。他在思考。最后他说道:“你留下指纹了吗?” 斯坦喉头动了一下。“没有。他们没记录我的指纹,最起码在那座城里面没有。不过,他们知道是一个金头发的算命小贩。” 乔思忖片刻。“他们没把你的东西收走吧?” “没。就是罚钱,然后赶出城。” 侏儒杂技演员把信推到一边,然后跳上通往屋顶卧室的楼梯,一转眼就不见了。他们能听见头顶上传来地板剐蹭的声音。 斯坦把盘子推开,窗台上有包烟,他拿了一根。“吉娜,我一直生活在噩梦里,做梦似的。我不知道身体里面进了什么东西。就算戏团办不下去了,我们也能去夜总会啊。我怎么进了骗子这行呢?我真是不明白。” 高个子女人把盘子放到水槽里,一言不发。 斯坦顿·卡尔里斯继续说着,谈起了陈年旧事。“我不知道身体里面进了什么东西。我不指望莫莉能原谅我。不过,她能有个好归宿,我是真的高兴。我希望他是个好人。这是她应得的。你别跟她说见过我。她忘了我最好。我当年不是没前途啊,一碰到莫莉,我就犯浑了,我这一辈子都在犯浑。” 吉娜转过身来面对他,手上的肥皂泡还闪着光。“你怎么打算,斯坦,从这儿走了以后?” 他盯着烟灰。“不知道啊,伙计。继续漂着吧,我估计,货是卖不下去了。什么都完了。老天爷啊,我真不知道——” 乔·普拉斯基从楼梯上慢慢下来了,进厨房的时候,胳膊下面夹着一大卷帆布。他在地板的油布上把帆布摊开,露出了两个角,是招牌,旗上画着大手,装裱得很精美,颜色鲜明,风格各异。 “苏菲·埃德尔森上个演出季留给我们的,”他说道,“我觉得可能对你有用。你沿着公路走,往下一个镇子就是麦克格劳和考夫曼戏团,他们这个礼拜都在那边。能在戏团里栖身总比不少地方强得多。” 吉娜迅速把手擦干,说道:“斯坦,给我根烟,快。我明白了!乔找到办法了。你可以化妆成印度人。我有一套旧的蓝色丝绸和服,改一改就是长袍。你还会裹头巾吧?” 斯坦顿大师理了理头发,接着跪在侏儒身旁,把看手相的招牌完全展开,细细查看。从他的脸上,吉娜能看到他大脑在运转——睡了一大觉之后,脑子终于活过来了。 “老天爷啊,这简直是天国的甘露啊,乔。再来张桌子,弄个旗杆,够了,把旗子升到杆上。他们正好要找推销的,不是读心的。老天呐,事儿成了。” 乔·普拉斯基离开了,拿起装着寄出邮件的麻袋,甩到肩上,用牙咬着袋子口,双手撑地朝房门前进。“信得放过去了,”他在麻袋另一边说道,“你俩在这儿待着——我能搞定。” 他出门后,吉娜倒了杯咖啡,又给斯坦一杯。他摇了摇头,还在研究旗子。 “斯坦——”她开口了,很严肃,好像非说不可,而且除了他俩谁都不能让听似的。为了赶在乔回来之前说完,她讲得很快。“斯坦,有些事我得跟你说。是关于皮特的。现在跟你说起他,我的心已经不痛了。太久远了,皮特好像从没出现过一样。我们在草堆顶上的时候,他好像就死了。不过我就在想啊,一个男孩子迷恋上了一个女人,为了跟她睡觉,他什么都愿意干。斯坦,你当年就是这样一个男孩子,你还没尝过跟女人睡觉的滋味。我觉得,老吉娜那会儿在你眼里还算不错吧。皮特从来不碰甲醇,你也不知道它有毒。现在都清楚了。” 斯坦顿大师站起来,手插进口袋,阳光穿过厨房门上的窗户,照在他的头发上。他的头发原本跟泥巴一个颜色,热水肥皂洗过以后恢复了金黄。现在,整个厨房里都充盈着他说话的声音,稳稳地、微微地跳动着。 “吉娜,你能先别说话,帮我一个忙吗?你记得皮特姓什么吗?” “这个——那个,他从来不说的。结婚证上有。好多年没想这事了。嗯,我想起来了。” “我绝对猜不出来,对不对?你集中精力想这个姓。” “斯坦——这是怎么——” “集中精力。第一个字是不是‘克’?” 她皱着眉点了点头,嘴好像要张开。 “集中。克……鲁……姆——” “我的天哪!” “是克鲁姆贝因!” 乔·普拉斯基把门推开,斯坦站到了一边。吉娜把嘴埋进咖啡杯里,然后放下,急急忙忙地出了屋。 乔扬起眉毛。 “我们叙了叙旧。” “哦。你穿好行头,我跟麦克格劳有点交情——不过,你可别用真名,斯坦,正抓你呢。” “左手指尖有膙子?” “拉琴的。” “右手拇指?” “石工。” “右手指节呢?” “理发师——磨刮胡刀磨的。” “你行啊,斯坦。还有好多我都忘了。我好多年不读心了。要是苏菲在这儿就好了,她肚子里有好几百条呢,整整一本,全都是,可惜上锁了。不过,你没问题的,你一直是读心高手。” 吉娜和乔坐在门廊的阴影下,把信拆开,抖出硬币来。吉娜说:“再给我点天蝎座,亲爱的。我的用完了。” 乔撕开硬纸盒,星座书装进了贴好邮票和邮戳的信封。两人麻利地用钢笔写好收信地址,然后扔到铁丝筐里,等着以后邮递员来取。 吉娜说道:“斯坦啊,这个邮购业务比什么都强,雪片一样地来啊。我们就发了个小广告,然后就在家里等着收钢镚。现在广告登在五份杂志上,每天抖落硬币都干不过来。” 斯坦顿大师正在躺椅上晒太阳,他从锅里面抓起一把一毛硬币,十个一组装到红色的纸筒里,五筒一共五美元。红纸筒在躺椅对面的瓷碗里堆成了小山,但他却心不在焉,结果几筒掉在了椅子旁边,掉在他的大腿和椅子的帆布垫之间。 乔从门廊跳下来,往斯坦那边走,嘴里叼着装钱的筐。他把筐里的硬币全倒进锅里,笑着说:“再攒一点,我们就能再买一块地了,就是旁边的那块田。这间房子的贷款也快还清了。只要大家还需要星相术,就是星座算命。邮件里可不能提到星相术,那得精确到几点几分出生才行。只要他们还喜欢,我们就有钱赚。就算他们不感兴趣了,起码还有这么个农场嘛。” 斯坦躺了下去,任由阳光照在眼皮上。他变胖了。这个礼拜真是吃胖了,都快跟以前一样重了。眼睛精神了,手也不发抖了。他这个礼拜只喝啤酒,不喝别的。学会冷读术,走到哪里都饿不死。乔转身回门廊时,斯坦顿把椅子上的红纸筒揣进了裤兜里。 卡车从偏道开了出去,尘土飞扬,满月将它照成银白,然后拐上了州际高速。吉娜开得很小心,免得把车弄坏。乔坐在她旁边,每次急刹车或者减速时,他都把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,稳住身子。斯坦坐在车门旁,看手相的旗子卷起来夹在两膝之间。 他们开到缓坡顶上,然后熄火等着车往下滑。城里的灯光已经遥遥在望。 “就快到了,斯坦。” “你能搞定的,孩子,”乔说,“麦克格劳这人不好糊弄,不过只要你让他服了,钱不会克扣你。” 车往前开,斯坦没有说话,只是看着空荡荡的街道。公交站旁有一家通宵经营的药店,吉娜往过开了一个街区,把车停下,然后斯坦拿着旗子就下去了。 “再会了,吉娜,乔。这——这,我这么多年都在地狱里,头一次有了变化。我真不知道该怎么——” “别想了,斯坦。我跟乔都乐意帮你。一日进戏团,终生一家人。有人遭难,大家都会伸出援手的。” “我会努力把行李装上公交车行李架的,我觉得。” 吉娜哼了一声。“我就说忘了什么事嘛。拿着,斯坦。”她从工装口袋里拿出一叠钱,越过乔塞进通灵师的手里。“演出季结束后还就行,不着急。” 斯坦顿大师夹着卷起来的帆布旗子,转过身来说了句:“太谢谢了。”接着就朝药店走去。走到一半,他突然停住,直起身板,肩膀耸立,像皇帝一样走了下去。 吉娜打火掉头,从另一个方向开出城,从小路上了往南去的高速,停在俯瞰着城市主干道的一处高地。“在这等等吧,公交车来的时候也看一眼。咱们没亲眼看着他到站上车,感觉怪怪的,好像礼数不周啊。” “这是明智之举,吉娜。他可是被盯上的人。” 她跳出驾驶室,丈夫一蹦一蹦地跟在后面,穿过原野,坐在岸边。天上起了云彩,月亮都被挡住了。 “你觉得他能成吧,乔?” 普拉斯基用手换了个姿势,往前靠了靠。下面的水泥路看起来不过是一条白线,顶棚亮着灯的公交车来了。车逐渐加速,轮胎摩擦着路面,朝他们开将过来。透过窗户,他们能看见车里的乘客。一对年轻男女,在后排座位紧紧抱着。一名老男人,似乎已经睡着了。车在河岸下面呼啸而过。 斯坦顿和一个头戴白色水手草帽、身穿艳色印花长裙的女人坐在一起,她身形粗壮。他正抓着她掌心朝上的右手,指着远方的公路。 公交车从他们身边驶过,红色尾灯在黑夜中越来越暗。乔·普拉斯基叹了口气。“我不知道他会怎么样,”他小声说道,“不过那个家伙绝对不会被吊死。” 牌二十二 倒吊人 倒吊人倒吊在活树上 草帽不值钱,戴上就有范儿。他是那种戴帽子好看的人。领带是廉价商店买的,但配上白衬衫和正装,还真挺像那么回事。吧台后面的镜子表面是淡黄色的,每个人看上去都黑黑的,透着一股精气神。不过,他是本来就黑。吉娜给他染了头发,于是他把胡子也染黑了,免得不协调。 “来杯啤酒,伙计。” 他带着酒回到桌上,帽子放在空椅子上,拿起报纸假装看。他们根本不知道要抓的人是什么样——没有指纹,没有照片。只要不回那个州,找到天荒地老也找不到他。 啤酒有点苦,开始上头了。没关系。这段时间只能喝啤酒。抓住机会,开个算命摊。攒点钱,然后往墨西哥走。他们都说墨西哥话好学。那个倒霉国家可是三教九流的乐园。报纸上到处都在打广告。等这边风声不那么紧了再回来,去加利福尼亚。没准可以取个西班牙名字。机会多的是。 学会冷读术,走到哪里都饿不死。 他翻开报纸,浏览着图片,思考着今后的发展。冷读就是要快,可得好好练练。戏团的算命摊里,抓点,引起兴趣,收工,一气呵成。嗯,我能搞定的。我要是一直在戏团里干多好啊。 两张纸粘在了一起,他于是回去拆开。他不在乎里面写了什么,只是不想错过消息。墨西哥…… 顶部有一幅照片,他把注意力集中在女人的脸上,眼神几乎都要与照片的黑点融合在一起了。纹理,轮廓,颜色,逐渐回到了他的记忆。柔顺金发的香气,缠绕的娇小舌头,全都想起来了。男的看起来比她大二十岁,脑袋跟死人似的——脖子精瘦,面颊松弛…… 他们在一起了。他们在一起了。快看。看他们要干什么。 心理学家与大亨结缘 婚礼很简单,新娘身穿定制……伴郎是梅尔文·安德森,相交多年的朋友兼顾问……蜜月在挪威沿岸…… 有人摇了摇他,跟他说话。可惜不是草坪,而是啤酒杯。“哎呀,兄弟,放松点。你怎么把杯子弄碎的?是不是摔了?你是自己没弄好受伤的,我们可不负责啊。你去药店看看吧。我们可不管……” 街上漆黑一片,房檐上的夜色同样漆黑一片。天哪,他在流血。给我来一杯黑麦威士忌,还有白水,对,黑麦威士忌,两份基酒。 没事,我扎到钉子上了,大夫。不要钱?行,大夫。来一杯黑麦威士忌,对,还有白水,威士忌要两份,白水滴到下面,下面裤子上全是。 兄弟,我不是跟你吹,你也别紧张,咱俩算是朋友了吧。朋友啊,我有感应了。你小的时候有自己的职业理想,后来你在兜里揣了枚外国硬币或者别的什么护身符。你看见治安官。年轻小姐不能穿普通的衣服,因为几千伏的高压电会笼罩她的全身。他手指压在粗糙的金属片上,然后放开了,她光滑的胸部还在颤抖呢。好了,我们搭档吧,走上人生巅峰吧。他们施舍给你东西,就像打发后门的流浪汉似的,不过门已经关上了。先生们,让他们找去吧,找到天荒地老吧。老白痴在许愿蜡烛的红光里面喘气去吧,耶稣啊。你个面无表情的混蛋,你把钱给我,对,黑麦威士忌,旁边放杯水…… 烟太大了,台子都快看不见了,服务员穿着屠夫的围裙,袖子卷起来,胳膊上的肌肉跟布鲁诺似的,只是上面全是黑毛,每次过来都要给他钱,酒给得还特别少。什么破酒吧,不去了,换一家,但女士还在唱歌,男的穿紫色绸衫,在破钢琴上叮叮当当,老歌手穿着黑色晚礼服,头戴莱茵石王冠。 抱紧我,亲爱的,抱紧我! 她把话筒靠近自己,两边的奶子上奶头都硬起来了,耶稣啊,这个老歌手…… 抱我,抱我,使出全身的力气抱我! 她用肚子蹭着麦克风…… 哦!哦!我从来 没见过 你 这样的 男孩! “服务员——服务员,告诉歌手,我给她买一杯酒……” 当你看着我,我的心……飞到了空中, 接着开始摇摆,就像……摩托艇! 哦!哦!我从来没见过, 你……这样的……男孩! “哎呀,我全服了!你喜欢这一款?半老徐娘最有韵味,对吧?谢谢,小伙子——我一直这么觉得,麦克。我以前在这儿怎么没见过你,亲爱的?哎呀,你可真是错过了好时候啊……” 一样的走廊,一样黑黢黢的灯泡,梳妆台,黄床单,亲吻着我:“好呀,亲爱的,裤子不急着脱下来,等我喘口气。楼上——哎哟!” 扑面粉的味道,透着汗味的香水味。“好,亲爱的,我会宽衣的。等一会儿,好吗?再来一杯酒吧,没事的,靠在瓶子上,帅哥。这可不赖。来吧,慢慢来,亲爱的,让妈妈好好温柔温柔。天哪,你长得真俊!亲爱的,现在就把账结了怎么样,好吗?你这么多钢镚都是从哪来的?老天爷啊,你肯定是在电车公司上班。威士忌我不要了,亲爱的,咱们来‘造人’吧——我会回来的。” 他在黑暗中蠕动着,总算找到了酒瓶,原来就在手边,老天爷啊,我得赶紧走,趁他们还没看见这间屋子…… 太阳晒得他睁不开眼,兜里找找钱,可能有的掉了……还有一筒硬币……绑在内衣后襟上,杂种,杂种,杂种,酒瓶根本不用开瓶器,里面还兑水。我全搞定了,这帮混蛋,他们再也找不到我了……痕迹我怎么藏得那么巧妙,这帮混蛋,一拳打在他脸上,他就倒在沙发上了,嘴巴张得老大。老混蛋,他永远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打了他,不过我还是溜了,一身印度人的行头,化了黑皮妆,还有一杯酒。可恶的贼,有人偷偷进来了,我要走,我要离开这儿。耶稣啊,天杀的椅子来回晃,来回晃,抓住地毯就不会晃了。他拿拳头砸墙,砸壁炉台。她在沙发边上坐得直直的,眼睛看着玻璃杯。教堂前面的公告牌。他们上桌了,我上阁楼了,我都跟他讲了。他双手抓起桌布了,吉普。死胖子,我真希望把他弄瞎追随着提灯里星星的脚步倒吊在活树上。 在当作办公室的房车里,麦克格劳正在读一封信,这时听见窗户上有人在敲。他把眼睛朝台灯靠了靠,只有一边嘴巴在动:“谁呀?” “是麦克格劳先生吗?” “是,是。干吗?我忙着呢。” “想跟您谈谈,拉客的事。新东西。” 麦克格劳说:“好啊,你要卖什么?” 下面是个流浪汉,没戴帽子,衬衫脏兮兮的,夹着一卷帆布。“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——阿拉·拉希德,头牌读心师。自备招牌,随时开张。全国最好的冷读大师。我给您展示一下如何?” 麦克格劳把雪茄从嘴里拿了出来。“抱歉,兄弟,我这儿人满了。我很忙。你租一间铺子单干呗?”他身子前倾,把打字机的纸筒卷了起来。“我是认真的,伙计。我们这不招酒鬼!老天啊!你闻起来跟尿了裤子似的。快走,快走!” “给我一个展示的机会吧。一等一的读心术,绝对不掺假,传统手艺。只要看一眼观众,就能知道他的过去、现在——” 麦克格劳用冷冷的小眼睛打量着这个人:他的脑袋现在离房车顶棚连一英寸都不到。黑头发脏兮兮,不过太阳穴和前额上面有细细的黄线。是染的。估计是逃犯。 戏团老板突然朝客人笑了起来。“快来坐下,兄弟。”然后从身后的橱柜里取出一瓶酒,两个口杯。 “来一杯?” “谢谢你,先生。真提神。我只需要一张桌子,一根杆子——把招牌挂起来就行。” 麦克格劳摇摇头。“我不喜欢算命摊,法律上麻烦多。” 流浪汉眼睛通红,死死盯着酒瓶子。 “再来一杯?不行,我不喜欢算命摊。太老气了。总得搞点新玩意儿,刺激的。” 另一个人茫然地点点头,还是看着酒瓶子。 麦克格劳把瓶子放回橱柜,站起身来。“不好意思啊,伙计。去别的地方碰碰运气吧,我这是不行了。晚安。” 流浪汉撑起身子,双手按在扶手上站着,身子摇摇晃晃,朝麦克格劳眨着眼睛。接着,他用手背擦了嘴,说道:“好,行。”他蹒跚地朝窗户走去,拉开,用手紧紧抓着窗户保持平衡。他把污迹斑斑、颜色鲜艳的帆布招牌都落下了。“那好,再会了,先生。” “等一下。” 酒鬼坐回到椅子上,身体前倾,双手搭在胸口,胳膊肘搁在椅子扶手上,脑袋跟拨浪鼓似的。“先生,走之前,再给我来一杯行不行?” “好啊,没问题。不过,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。我这有份工作,你肯定能干好。赚钱不多,我也不是求着你干,不过好歹能让你有口饭吃。咖啡、主食管够,偶尔还能喝点小酒。你说呢?当然了,你就是顶一下,等我们找到真的怪人。” --------- [1]美国诗人埃兹拉·庞德写过一篇诗歌理论文章,叫“A Retrospect”and“A Few Don’ts”,里面有一句话,叫“Good Prose Do Not Harm”,意思是“佳句总无害处”。——译者注 [2]莉莉丝为Lilith,是犹太文化中的一位法力强大的邪恶女巫。——译者注 [3]原文为“stan”,是“stanton”(斯坦顿)的昵称。——译者注 [4]1英里等于1.609千米。——编者注 [5]此处为双关。“酒神”原文为spirits of alcohol, spirits,既有鬼神的意思,也有烈酒的意思。——译者注 [6]原文为Hey, rube!十九世纪以来美国巡回戏团和当地人发生冲突时的拉人信号。——译者注 [7]Jezebel,《圣经》中的负面人物,以色列王后,曾谋划让人民背离上帝。引申义为淫荡恶毒的女人。——译者注 [8]White Ribbon,基督教妇女戒酒联盟的会标。——译者注 [9]Andy,安德森的昵称。——译者注 [10]原文为Phi Beta key, Phi Beta Kappa协会的会员标志。该协会是美国历史最悠久的学术荣誉机构,宗旨是“哲学是人生的引导”。——译者注 [11]原文为Cincy,“辛辛那提”的昵称。——译者注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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